食堂里人头攒动。
向窗口移动的队伍，像涌上岸去的海浪。聊天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人快要迷失在这令我感到有些新奇的地方。
我和柚子，正处于这潮水的末端。
“樱子想吃什么？学校食堂的饭种类还是挺多的。不过看我们前面排队的有这么多人，恐怕有点糟糕喔。等排到我们的时候，还能剩下些什么啊。”
“来晚了就会连饭都吃不上吗？”
“大概是的。因为静宿的时间是固定的，即使打到饭，也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吃完，否则就来不及在打铃前回宿舍了。”
“真苛刻啊。”
我带着无法感同身受的表情感慨着。
在此之前，我只是略有耳闻。那种听起来感到窒息的生活，使我敬而远之。像是比太阳起的还要早，比猫头鹰睡的还要少之类的事情，怎么都无法想象。
“柚子也得像这样生活吗？”
“高中就是这样。但其实只有这里的高中是这个样子的。真是让人感到羡慕呢，那些国家无忧无虑的孩子们。”
以前不怎么上网的我，听着柚子向我介绍她从视频里看到的景象。
“那还真是不一样啊。他们居然下午三四点就能放学了。明明大家学的应该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我有些在意。柚子也要向山音学姐那样拼命吗？但又一转念想起她在学习上的天赋，担心的情绪消退了几分，不禁闲下来观察着四周的人群。
即使来不及打扮自己，头发都没有好好梳起来，他们的脸上仍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朝气。这令我感到有些惊异，甚至连已经安静下来的环境都没有在意。
不如说，我本来就没有在意这些细节的意识吧。
柚子拉了拉我的衣袖，阻止了我下一句未言的话语。我这才发现，我们两人已然成了目光的中心。
或许还要算上面前这个老师。
“食堂打饭排队要看书，眼里有没有一点规矩，你是第一天来上学吗？”
斥责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刚才……”
“对不起老师，我们好好排队。”
柚子抢过我的话头，向那个老师十分顺从地低眉顺眼，手中变戏法似的翻出两本单词本。
我接过其中一本词书，看着她笑嘻嘻地向那个老师赔不是的样子，眼睛微微有些发酸。
那样恣意张扬的女孩子，也能为了我摆出这样一副面孔吗？
趾高气扬的老师隐隐约约勾起了我的不满。明明刚才食堂里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话，只不过她走过来之后，只剩下我自己还在说而已。我有些赌气地想着，这种奇怪的规矩，除了流于表面还会发挥什么作用呢？
不满的心思愈发膨胀起来，点燃了心中的野草。我甚至有些想让那个老师像那些被我从世界上抹除的小学同学一样消失的念头。
想到这里，一股冷意窜上我的心头。
不能这样做，柚子还在这里啊。
想起小学时为了让老师相信她只是看花了眼，我不知道废了多大的功夫，才让她勉强同意了“在她眼前集体消失又集体出现的学生是由于她积劳成疾需要休息”的说法。
如果在这里再度使用那样的魔法，全世界都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吧。
那时候，柚子会怎么对待我？
不知不觉把心思又一次扑到逢川同学身上的我，又一次拒绝了我的能力。
我是否和普通人的距离更近一点了呢。
打破在我们之间逐渐变得凝固的气氛的，是另外一名无意间闯入的女老师。看见柚子的她，悄悄向柚子眨了眨眼。
一身朴素的长裙，在她身上仿佛穿成了盛开的百合。她个子不算高，或许比柚子还要稍微矮一点点，但她出尘的气质仿佛能够让人联想起森林中的精灵、夜空中的蝴蝶，或者更加能够引起人的遐想的东西。纯净的生命力，在她身上悄无声息的渗透出来。
相比之下，对面的那个老师便有些古板。类似西装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让我莫名的感觉到一丝不协调，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正装之下。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她看起来比前来救场的老师大不了几岁。
“青木老师，她们是我的学生。”
被她称为青木的老师在一瞬间显得有些窘迫，不悦地点了点头后走开了。四周再度恢复了开始的活力，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又一次进入我的耳朵里。
看着留在我们眼前温润如玉的老师，我急躁的心情逐渐被抚平下来。
“逢川同学，今天也很有活力啊。”
“托您的福了，那个老师——”
“她刚上班，要做出点成绩的嘛。你要理解一下。”
“我知道，但樱子可能会被她吓到的。”
“孩子，你叫樱子呀。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呢，之前一直没来过食堂吃饭吗？”
突然被拉入话题的我，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玖月同学。樱子，她是综合办的森老师。不仅如此，她还是咱们学校的美术和音乐老师。”
“好了，快去吃饭吧，和你旁边的小姑娘一起。再不去就打不上饭了。”
森老师想要放到我头上的手顿在半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她十分温柔的话语，成为我在心里留下的关于她的第一印象。同样的林木，也能生发出不同的枝桠呢。
会再见的吧？想到无人使用而被我占据的音乐教室，我有些迟疑。
翻涌的波浪，最终会归向何处？
被食堂的人流甩在后面的我们，终于站到了窗口前。然而此时热菜已经全无踪迹，空空如也的饭盒让人沉默。
“呀，果然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柚子拉着我转向主食区。
“今天不会还是面包吧。如果是连面包都没有的话，我就要投诉这样没有下限的食堂了。居然连口热菜都吃不上，这算什么啊。”
“柚子经常吃不上饭吗？”
“倒也没有啦，不过我有时候翘课出去再回来就会赶不上饭点。”
听着这家伙完全是自作自受的发言，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至少你把午饭准备好啊……”
“今天有泡芙啊！”
兴奋地不能自已的，是已经跳起来的柚子。她的眼睛都要放光了，直勾勾地盯着餐盘里剩下的几个孤零零的奶油泡芙。
我将一旁的空餐盘递给她，就见她以十分豪迈的气势扫荡了所有她能见得到的食物。等我们端着盘子走到餐桌时，食堂里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方才喧闹的场景，现在已不复存在。
“这搭配真的好奇怪喔。”
我看着餐盘上有些花哨的食物。剩下的泡芙，氧化的水果，和菠萝炒在一起的玉米粒，里面甚至放了些许红红绿绿的彩椒。
“真的不是把被扔掉的剩菜随便组合在一起吗？这感觉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啊。”
“这只是常规操作啦。比这样垃圾的饭，你都没见过。”柚子的话，让我默默地给食堂贴上了“垃圾食堂”的便条。真的会有人愿意在这样的食堂里吃饭吗？
目标十分明确的柚子，把手伸向色泽有些黯淡的泡芙。看着泡芙在她嘴里炸开后，奶油沾到嘴角而显得呆萌的表情，我忽然感到一丝心情的浮动。
手已经不自觉地伸向另一个泡芙的我，感受着嘴里奶油逐渐化开的甜意。
和她嘴角边的，是同样的甜丝丝的味道吧？
看着她由于甜品而感到满足的那种幸福的眼神，我的大脑停滞了一瞬，手指却已经在潜意识的控制下伸向了她的脸。
抹一抹，沾上一抹奶油的白。
然后，悄悄送进嘴里。
等我反应过来时，味蕾已经被属于她尝过的奶油的味道占据。明明是同一批次制作出来的大锅饭，我却十分肯定尝出了不同的味道。
“欸，这个更好吃吗？”
“嗯，好吃。比我的要好吃。”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这个给你怎么样？”
她指着她的餐盘里唯一剩下的一个完整的泡芙，而我的视线，却全然被她手中剩下的半块泡芙吸引了过去。泡芙的奶油在手指的挤压下，搁着金黄的外皮，若隐若现，仿佛就要沾到她的手指。
“我要吃这个。”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驱使着我再一次伸手，去够那块她手心里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半块泡芙。
却见她反倒将其送到了我的嘴边。
她的另一只手撩着无处安放的发丝，嘴角含笑地看着我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的表情。
“真像小猫呀。来，张嘴，啊——”
在这人潮的余波里，我见到了不同于涨潮时的盛大的另一番场面。退潮后的余韵里，潜藏着两个互相交换食物而显得亲密的少女。
“那我就回宿舍啦。”
看着逢川柚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第一次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柚子和我不同，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正处在灿烂年华的女孩子。即使她在学习上有十分过人的天赋，她也只是一个为了活下去而奔波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而已。
为了活下去吗？
住在集体宿舍的她，会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会有她的喜怒哀乐，还会有像我这样许多路过她生命中的过客。
“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看着集体宿舍有些破旧的楼房，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眼底有些正在酝酿的情绪。从未面对过这些异样的我，只得放任它们在我的脑海中奔腾。
直到一声略微有些丧气的声音打破沉寂。
“是小玖月啊，在这里发呆做什么呢？”
山音学姐永远是这样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刚吃完饭她走出食堂，打着哈欠朝着我的四周看来看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那是我暂时失去的东西。暂时不属于我的东西。
“那个女孩子呢？”
她的询问证实了我的猜想。
“回她的宿舍去了。”
我努力地让我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不是那么的迫切。
“你很在乎她呀。我认识的玖月，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在意过一个人呢。”
其实山音学姐认识我才不到一个月。然而我却不得不认同她的话。
没有月亮的星空，会在夜晚中变得沉寂吗？
“你可以去找她呀。到时候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记得和我分享一下哦～”
山音学姐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里，而面前已经没有了山音学姐的身影。
不常见面的我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生活方式。她大概是回宿舍继续学习了吧。
浪花下的余波，要归往何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