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楼探险后的几天,校园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但陆洄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镜中那个带着悲伤与决意的“自己”,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灼伤了他的认知。他无法再以平常心看待镜面,甚至对反射的影像都产生了一丝本能的警惕。
而言澈,依旧是那个安静神秘的转校生。她独来独往,下课时总喜欢靠在走廊窗边,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守望什么。陆洄几次试图接近,想要询问关于镜子、关于那个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都被她礼貌而疏离地避开。她的眼神似乎在说:“还不是时候。”
时机在一个周四的午后降临。
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铅灰色云层,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湿润和压抑。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陆洄正对着一道物理题发呆,忽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抬起头,是言澈。她不知何时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站在他旁边,手指无声地指向窗外。
“能跟我来一下吗?”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窗外的风声里,但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还有一种……终于下定决心的释然。
陆洄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没有犹豫,他点了点头。
言澈带着他,没有去什么偏僻的角落,而是径直走向了旧教学楼附近那条几乎无人使用的、连接新老教学楼的封闭廊桥。廊桥的窗户很久没擦,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昏暗,将外面的阴天渲染得更加沉闷。廊桥的尽头,墙壁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用于整理仪容的落地镜,镜框是老式的木质花纹,边缘有些剥落。
“这里是……”陆洄认出了这镜子的风格,与旧楼里那面如出一辙。
言澈没有直接回答。她在镜子前站定,转身面对陆洄。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显得更加白皙,眼眸却亮得惊人。“陆洄,”她叫他的名字,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和托付,“你相信存在另一个世界吗?一个就像……水中的倒影,与我们的世界相伴相生,却又泾渭分明的地方。”
陆洄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后那面映照着昏暗廊桥和他们两人身影的镜子,旧楼那晚的震撼记忆复苏了。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头:“我信。”
言澈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她转过身,面向镜子,伸出了右手。她的指尖纤细白皙,缓缓地、坚定地按向了冰冷的镜面。
就在陆洄以为会听到指尖与玻璃碰撞的轻响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言澈的指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如同点入平静的水面,镜面泛起了层层叠叠、柔和而清澈的涟漪。涟漪以她的指尖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去,所过之处,镜中那昏暗破败的廊桥景象开始溶解、扭曲、重组。
“抓住我的手。”言澈侧过头,对看得目瞪口呆的陆洄说道,她的声音在涟漪中显得有些缥缈,“不要怕,跟着我。”
陆洄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伸出手,握住了言澈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异常柔软。
言澈拉着他,向前迈出一步——不是走向镜子旁边,而是径直走向那荡漾着涟漪的镜面!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陆洄只感到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吸力,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而富有弹性的水膜,眼前的光影瞬间扭曲、破碎,又迅速重组。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依然站在一条廊桥上,言澈就在他身边,手还被他握着。
但一切都不同了。
首先涌入感知的是光线。不再是外面那种阴沉压抑的灰暗,而是如同某个永恒午后三四点钟的、温暖而柔和的金色阳光,从洁净明亮的玻璃窗洒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木头和书本的淡淡香气,没有一丝灰尘和霉味。
他猛地回头。
身后,那面镜子依然矗立在那里。但镜面此刻映照出的,不再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昏暗破旧的廊桥,而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仿佛隔着一层水波的阴暗景象——正是他们来时的现实世界!
他们……穿过来了?真的进入了“倒影”的世界?
陆洄震惊地环顾四周。这条廊桥结构与现实中那条一模一样,但处处透着不同。窗户明亮几净,地板光可鉴人,墙壁洁白无瑕,没有任何破败的痕迹。一切都完美得像是刚刚彻底清扫过,又像是……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言澈松开了他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回到归属之地的松弛感。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陆洄跟着她的视线望去,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攫住。
窗外,是他熟悉的校园。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草坪,高大的香樟树,远处的新教学楼……一切建筑的轮廓都与现实无异。但同样,一切都沐浴在那片永恒的金色暖阳之下,静谧得可怕。
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没有远处操场上传来的运动队的口号声,更没有教室里隐约的读书声。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绝对的、沉甸甸的寂静。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他看向远处教学楼顶那座大钟,指针清晰地指向——下午四点零七分。一动不动。
他看到一棵香樟树下,几片落叶悬浮在半空中,保持着飘落的姿态,却永远无法触及地面。
他看到走廊尽头,一只飞鸟的身影凝固在窗外,展翅的姿态成了永恒的剪影。
这是一个被定格在某个午后瞬间的校园。美丽,静谧,却缺乏生命最基本的律动,给人一种巨大而空旷的孤独感。
“这里……时间停了?”陆洄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需要确认这超现实的感知。
“嗯。”言澈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窗外,眼神复杂,“永远的下午四点。不会前进,也不会后退。没有清晨的活力,没有黄昏的浪漫,更没有夜晚的沉睡。”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陆洄仔细观察着这个世界的细节。他发现,虽然大体与现实相同,但细微之处仍有差别。比如,现实中廊桥墙壁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污渍,这里却没有。现实中窗外那棵香樟树有一根明显的断枝,这里的树枝却完好无损。仿佛这个世界是基于现实的一个“完美”版本,或者……是基于某个特定时间节点的“快照”。
言澈转过身,背靠着窗框,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在这个世界里,她似乎更加真实,那种萦绕在她身上的疏离感减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的静谧。
“在这里,我不会感到那么……格格不入。”她轻声说,像是在对陆洄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陆洄看着她,此刻的言澈,与现实中那个总是带着礼貌面具的转校生判若两人。在这里,她是鲜活的,是放松的,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在午后靠在窗边。也许,她是在寻找与这个属于她的世界的连接点。
“走吧,”言澈直起身,对陆洄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真实而温暖,“带你看看我的校园。”
她领着他在这个静止的、无声的世界里漫步。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经过空无一人却桌椅整齐的教室,站在空旷寂静的操场上抬头仰望那轮凝固的太阳。
陆洄跟着她,内心的震撼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梦幻与惊惧的感受。梦幻在于这超现实的美景,惊惧在于这完美表象下掩盖的永恒禁锢。
在这个言澈所归属的倒影世界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生命陷入了沉睡。而她,是这个静止时空里,唯一清醒的、孤独的守望者。
他看着前方言澈被阳光勾勒的背影,一个巨大的疑问在心中升起: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世界为何会存在?而他自己,一个现实世界的人,为何能被允许进入此地?
倒影的校园温柔地包裹着他们,阳光依旧暖洋洋的,但陆洄却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这美好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