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永恒午后的倒影世界返回,现实世界的喧嚣和流动的时间感,反而让陆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耳边的上课铃声,身边同学走动的身影,黑板右侧不断减少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切都提醒着他,他属于这个不断向前奔流的世界。而言澈,那个将他引入静止时空的少女,回来后便恢复了平日的静默,仿佛那段共享的秘密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触动,便无法再归于平静。
几天后的周末,陆洄在家整理旧物。母亲让他把阁楼上一些儿时的书籍和玩具清理出来。阁楼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的尘埃。在一个印着太空图案的旧纸箱底部,他翻出了一本边缘卷曲的儿童画册,以及一个老式的、塑料外壳已经发黄的拍立得相机——是他小学时缠着父母买的玩具相机,早已不能使用。
他随手翻开画册,稚嫩的笔触画着太阳、房子、歪歪扭扭的小人。其中一页,画的是一个教室,窗边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背景是漫天晚霞般的橘红色彩笔涂鸦。画旁边,是小时候的他用铅笔写下的歪斜字迹:
「今天在镜子里,遇到了一个不说话的小姐姐。她住在夕阳里。」
镜子里……不说话的小姐姐……住在夕阳里……
陆洄的手指猛地僵住,呼吸骤然停滞。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句稚嫩的话语轰然撞开。
画面如同破碎的胶片,带着褪色的光泽,一帧帧强行涌入脑海——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他被在学校加班的母亲带到单位。无聊的他偷偷溜进了母亲办公室同一楼层、一间闲置的旧会议室。会议室里堆满杂物,靠墙立着一面落满灰尘的、带滚轮的落地镜。
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割出明亮的光束。他玩着捉迷藏,不小心撞到了那面镜子。镜子晃了晃,镜面像水面一样荡漾开奇异的波纹。
好奇战胜了恐惧。他学着动画片里的样子,伸手去触摸那涟漪。指尖传来冰凉的、如同穿过水层的触感。他鼓起勇气,整个人钻了进去……
他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也是学校,但安静得可怕,金色的阳光浓稠得像蜂蜜,一切都凝固着。他害怕地跑过空旷的走廊,在一间教室的窗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永恒不变的夕阳。
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喂?”
小女孩回过头。那是一张白皙清秀的脸,眼睛很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茫然。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记得自己当时很害怕,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小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依旧沉默。她的身影在浓烈的夕陽光中,显得有些透明。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转身就跑,凭着来时的记忆,找到了那面在静止世界中微微荡漾的镜子,一头扎了进去,回到了堆满杂物的会议室。他再回头时,镜子已经恢复正常,映照着他吓得惨白的小脸和身后杂乱的房间。他吓得哇哇大哭,从此再也不敢靠近那面镜子,并将这段离奇的经历深深埋藏,直至遗忘。」
陆洄手中的画册“啪”地掉在地上,扬起细细的灰尘。
那个小女孩……那个在永恒夕阳下的倒影世界里,沉默地看着他的小女孩……
那张稚嫩的脸庞,那沉静的眼神,那在强光下几乎有些透明的质感……
是言澈!
是年幼的言澈!
原来,他们早在童年时代,就已经在那个静止的时空里,有过一次短暂而沉默的交集!
难怪第一次在相机镜头里看到镜中的她时,会觉得那种静谧感如此熟悉。难怪她转校来时,会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眼熟感。那不是错觉,那是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在发出微弱的回响!
巨大的震撼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阁楼的木梁,大口喘着气。这段被找回的记忆,不仅证实了倒影世界的真实存在,更将言澈与他的命运,在多年前就缠绕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顾盈发来的信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肃:
「陆洄!急事!我和沈栖在学校旁边的‘转角’咖啡馆,有重大发现!速来!」
陆洄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画册和旧相机塞进背包,立刻动身前往。
咖啡馆角落里,顾盈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正打开着,旁边还摊着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复印件和打印出来的电子档案。沈栖眉头紧锁,盯着屏幕,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你来了!”顾盈看到陆洄,立刻将他拉过来,指着电脑屏幕上一张扫描的、略显模糊的旧报纸头版照片,“看这个!”
报纸的日期是十五年前。巨大的黑色标题触目惊心:「市实验中学旧楼改造事故,一名女生神秘失踪」
报道内容大致写道:在对老教学楼西翼进行内部改造施工时,发生了一次原因不明的局部坍塌和能量异常(报道中含糊地称为‘小型事故’),现场一度混乱。事故后清点人数,发现一名参与课外活动的一年级女生言澈(化名)失踪。搜救队和警方进行了大规模搜寻,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该生如同人间蒸发,最终被列为失踪人口。事故具体原因成谜,有目击者称在事故前看到该女生在楼梯转角的镜子前停留……
报道旁边,配了一张小小的、当年失踪女生的黑白档案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乖巧的马尾,面容稚嫩,但那双沉静的眼睛,那清秀的轮廓……
陆洄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虽然照片年代久远且模糊,但他和顾盈、沈栖都一眼认了出来——那就是年幼的言澈!
“言澈……是十五年前……失踪的那个女生……”沈栖的声音干涩,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她现在明明和我们一样大,在班里上课!”
顾盈深吸一口气,切换了电脑页面,调出另一份电子档案的截图,那是言澈作为转校生提交的学籍资料复印件,上面的照片是现在的她,个人信息全然不同。“我对比过了,除了长相高度相似,名字一样,其他信息完全对不上。而且,当年的言澈如果还在,现在应该已经快三十岁了!”
一个毛骨悚然的真相,如同拼图最后一块,带着冰冷的寒意,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位置。
言澈,并非普通的转校生。
她是在十五年前那场与镜子有关的事故中失踪的女孩。
她没有长大,没有经历这十五年的时光流逝。她被困在了那个永恒的、静止的倒影世界里,成为了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是那个世界的……囚徒。
所以,她气质沉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
所以,她对现实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她能自由穿梭于镜面两侧。
所以,在那个倒影世界里,她会显得那么真实和放松。
所以,她在童年时代的倒影世界里,就是那副模样!
陆洄想起了她在倒影世界里说过的话:“在这里,我不会感到那么……格格不入。” 也想起了她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的微妙感。
原来,那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因为她本就不完全属于这个流动的时间线。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震惊、恍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悲伤和怜惜,瞬间淹没了陆洄。
他看着咖啡馆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行人匆匆,世界正常运转。然而在他眼中,这个世界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背后隐藏的、关于时间、存在与失去的残酷秘密。
言澈,那个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会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的少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奇迹,也是一个巨大的、悲伤的谜题。
她是十五年前遗落的时间碎片,是凝固在倒影中的青春亡灵,是游走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一抹温柔而孤独的意识。
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秘密。
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对言澈的每一次凝望,都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悚与温柔失落的复杂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