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重量，如同无形的铅块，缀在陆洄的每一个脚步里。知晓言澈是十五年前凝固在时间中的存在后，他再看她时，目光里便不由自主地掺杂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难以置信的惊异，有对神秘现象的敬畏，更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怜惜。
而言澈，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陆洄目光的变化。她变得更加沉默，偶尔与陆洄视线相接，会飞快地移开，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脆弱。她像一只受惊的鹿，本能地想要缩回属于自己的那片静止森林。
然而，现实世界的壁垒，似乎正因为某种平衡被打破而变得脆弱。
异变首先发生在周五下午的物理课上。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黑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物理老师正在讲解光的折射，用激光笔演示着光线穿过棱镜的路径。陆洄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下意识地瞥向窗玻璃，那里映照出教室后排的景象。
起初，一切正常。倒影中的同学或认真听讲，或偷偷瞌睡，与现实同步。
但渐渐地，陆洄的脊背开始发凉。
窗玻璃倒影里，那个正在打瞌睡的男生，脑袋一点一点的节奏，比现实中慢了半拍。倒影中粉笔划过黑板的轨迹，出现了细微的、不连贯的跳跃。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倒影里坐在窗边的言澈，她并没有在听讲，而是侧着头，静静地、直勾勾地“看”着倒影外的陆洄！
现实中，言澈明明和他一样，目视着前方的黑板！
陆洄猛地转头看向现实中的言澈。
言澈似乎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课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哇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从教室后排响起，随即又被主人死死捂住。一个女生脸色煞白地盯着自己的不锈钢保温杯杯身，声音发颤：“刚、刚才……杯子里我的倒影……好像自己笑了一下……不是我！”
小小的骚动引起了周围同学的注意，大家觉得好笑又莫名。
“眼花了吧？”
“肯定是反光啦。”
但陆洄知道，不是。
下课后，这种异常开始如同瘟疫般悄然扩散。
有同学在经过走廊光洁的瓷砖墙面时，惊呼自己的倒影“多了一个抬手整理头发的动作”。有人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身后的隔间门在倒影中是无人的，现实中却明明显示“有人”。虽然这些现象都转瞬即逝，被大多数人归结为“眼花了”、“光线错觉”，但一种微妙的、不安的氛围已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沈栖找到陆洄，脸色史无前例的严肃，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困惑与警惕：“陆洄，不对劲。这不是个例，我刚刚也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延迟的倒影。这不符合任何光学原理。是不是跟我们之前……探访过那里有关？”他谨慎地没有说出“旧楼”和“镜子”。
陆洄无法回答，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独自一人走向天台方向的言澈。
他追了上去。
天台上风很大，吹得言澈的单薄校服猎猎作响。她背对着他，站在栏杆边，望着楼下逐渐变得“异常”的校园，肩膀在微微颤抖。
“言澈！”陆洄走到她身后。
言澈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苍白和焦虑。她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控制不住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在风里，“陆洄……它们……边界在变得模糊……现实在排斥我……或者说，是‘那边’在拉扯我……”
“它们？那边？”陆洄心头一紧。
“倒影……所有的倒影……”言澈痛苦地闭上眼，“我之前能维持平衡，让两个世界互不干扰……但自从你……自从你更多地介入，自从那晚你们惊动了旧楼的‘源点’……平衡就被打破了！现实世界的倒影开始产生自己的‘意愿’，它们不再安分于模仿，它们想要……渗透过来！”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陆洄猛地看向天台入口处那扇干净的玻璃门。
玻璃门上，清晰地映照出他和言澈的身影。
但此刻，那倒影中的“言澈”，正用一种与现实中的她完全不同的、带着诡异微笑的表情，看着陆洄！而倒影中的“陆洄”，则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现实中，言澈正濒临崩溃，而他满心焦灼。
“不……不是这样的……”言澈也看到了那扭曲的倒影，她惊恐地后退，摇着头，“你看……它们不再是我们了……”
就在这时，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玻璃门上，那个微笑着的“言澈”倒影，竟然缓缓地、自顾自地抬起了手，不是模仿现实，而是朝着现实中的陆洄，做出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言澈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双手死死抱住头，蹲了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言澈！”陆洄顾不上那诡异的倒影，冲过去想扶住她。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言澈肩膀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而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从天台角落传来。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角落里那面用来整理仪容的立式试衣镜，光洁的镜面上，毫无征兆地崩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将镜中的世界一分为二！裂痕边缘，还有细小的蛛网状裂纹在缓慢蔓延。
镜中的景象变得支离破碎，映照出他们两人惊骇欲绝的脸庞，以及背后灰蒙蒙的天空，所有影像都在裂纹处扭曲、错位。
言澈抬起头，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眼中的光芒仿佛也随之碎裂了。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喃喃道：
“开始了……镜面……要撑不住了……”
陆洄站在她身边，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又看向楼下校园里那些偶尔还会闪现异常倒影的玻璃窗，一股巨大的寒意笼罩了他。
倒影不再安分于水面之下。
它们正试图浮出水面，撕裂现实的薄膜。
而言澈，这个连接两个世界的枢纽，正在失去对这一切的控制。
混乱，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正在迅速扩散。一个错位的午后，预示着一场可能无法挽回的崩塌，正悄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