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世界中的相拥与誓言,其回响尚未在陆洄心中平息,崩塌的进程却已骤然加速。
当他们从那条作为通道的廊桥镜子中踏回现实时,一股强烈的虚脱感和晕眩感瞬间攫住了陆洄,他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墙壁才没有倒下。周围现实世界的色彩和声音仿佛被过度锐化,刺眼而喧嚣,与倒影世界那濒死的静谧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对比。
而言澈的情况更糟。她的身影在踏出镜面的瞬间,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变得几乎透明。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边界……更脆弱了……我……快要锚定不住了……”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巨大的痛苦。
陆洄强忍着不适,想伸手扶住她,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径直穿过了她的手臂——并非完全穿透,而是像穿过一层极冷的、不稳定的全息影像,触感模糊而虚无。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是沈栖和顾盈接连不断的呼叫和信息。
「陆洄!你在哪?!」
「出大事了!旧楼那边那面镜子!它……它不见了!」
「不是破碎!是消失了!连同那面墙的一部分,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抹掉了!」
「保安已经过去了,但完全无法解释!」
「你和言澈在一起吗?她怎么样?我们找不到她,电话也打不通!」
现实世界的异常,已从倒影的扭曲,升级为了物理层面的侵蚀!
陆洄心头巨震,他看向言澈,只见她痛苦地闭着眼,身体依靠在墙壁上,身影依旧在轻微地闪烁、波动,仿佛随时会像信号一样中断、消散。
“必须……必须回去……”言澈艰难地睁开眼,眼神里是深深的恐惧和一种认命般的绝望,“‘源点’在消失……倒影世界失去支撑……正在加速崩溃……我必须回去……至少……试着稳定它……或者……”
她没有说下去,但陆洄明白。或者,与那个世界一同终结。
“我跟你一起去!”陆洄毫不犹豫。
“不!”言澈第一次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反对,她眼中充满了哀求,“陆洄,求你了!现实世界也在被波及!你留下来!沈栖和顾盈需要你!你不能……不能和我一起被埋葬在那里!”
就在这时,廊桥尽头传来沈栖和顾盈焦急的呼喊声,他们正朝这边跑来。
言澈深深看了陆洄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了不舍、决绝、以及无尽的温柔。下一秒,她用尽最后力气,猛地转身,再次将手按向那面廊桥的镜子。
镜面甚至没有泛起完整的涟漪,只是像坏掉的屏幕般剧烈闪烁了一下,她的身影便如同被吸进去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言澈!”陆洄扑到镜前,但镜面已经恢复平静,只映照出他惊恐失措的脸,以及身后跑来的沈栖和顾盈。
“陆洄!到底怎么回事?”沈栖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惊骇,“旧楼那镜子真的没了!监控什么都没拍到,就像……就像蒸发了一样!”
顾盈也看到了刚才言澈消失的一幕,她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她进去了?那个世界……”
陆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将情况告知二人:言澈的真实身份,两个世界的关联,以及现在倒影世界正在加速崩塌,并开始侵蚀现实。
沈栖倒吸一口凉气,顾盈则显得既恐惧又兴奋,但更多的是对朋友处境的担忧。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顾盈急切道。
“我们进不去!”陆洄痛苦地捶了一下墙壁,“那面镜子……现在极不稳定,而且言澈不希望我们跟进去送死!”
“不一定需要进去!”沈栖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如果两个世界的界限在模糊,在崩塌,那么‘观测’和‘记录’本身,或许能成为某种‘锚点’!陆洄,你不是有相机吗?摄影的本质就是捕捉光影,定格时间!如果言澈是依附于倒影和记忆存在的意识,那么用相机记录下她,记录下那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或许……或许能留下什么!”
沈栖的话如同黑暗中劈下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陆洄混乱的思绪。
对!记录!用摄影机捕捉她的存在!
他猛地抓起一直随身携带的相机包,掏出那台见证了这一切开始的单反。他不再试图去寻找不稳定的通道,而是将镜头牢牢对准了那面廊桥的镜子,同时也对准周围任何可能映照出异常倒影的表面——窗户、水洼、光洁的地板……
透过取景框,他看到了令人心悸的景象。
镜中的世界不再是稳定的倒影校园,而是一片混沌的光影乱流。金色的阳光与深沉的黑暗如同油彩般疯狂混合、翻滚,建筑物的轮廓在分崩离析,碎片像失重的雨滴般向上漂浮。凝固的时间仿佛被加速了千万倍,走向热寂般的终末。
而在这片崩坏的混沌中心,他捕捉到了一个微小而坚定的身影。
是言澈。
她悬浮在破碎的虚空之中,张开双臂,周身散发着微弱而纯净的光芒,仿佛试图以自身的存在,延缓这个世界的彻底湮灭。她的长发在能量乱流中狂舞,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然,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空间,与镜头后的陆洄对视。
陆洄的手指死死按在快门键上,疯狂地连拍。咔嚓、咔嚓、咔嚓……每一次快门声,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呐喊,一次竭尽全力的挽留。他不在乎拍下的影像是否清晰,他只希望能将这最后的光影,将她存在的证明,牢牢地钉在现实的底片上。
顾盈和沈栖也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陆洄和他相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破碎景象。
突然,相机屏幕上的影像剧烈地抖动起来,镜中的混沌开始向内坍缩,言澈那散发着微光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不……不要……”陆洄喃喃道,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随之碎裂。
镜头中,言澈似乎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的、带着无尽眷恋与告别的微笑。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没有声音,但陆洄通过口型清晰地“听”懂了:
“记住我。”
下一刻,强光一闪,相机屏幕瞬间变成一片雪花噪点。
与此同时,廊桥的那面镜子,以及周围所有能映出影像的玻璃表面,都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虚空深处的嗡鸣,随后——
彻底失去了所有倒影。
它们变成了普通的、只能单向透光的玻璃,再也映照不出任何人和物,仿佛“反射”这一物理属性被暂时从这个区域抹除了。
陆洄手中的相机也变得滚烫,屏幕暗了下去,无论他怎么操作都无法再次启动。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现实似乎稳定了下来,异常的倒影现象消失了。但代价是……
陆洄无力地跪倒在地,手中紧紧抱着那台可能记录下言澈最后时刻、却已无法查看的相机。
倒影世界,连同那个凝固了十五年时光、温柔而孤独的少女,似乎真的……彻底坍塌,消失无踪了。
只剩下手中这冰冷的、沉默的相机,和心中那片巨大的、被温柔填满却又彻底崩溃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