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结束了。
以一种绝对而诡异的方式。
第二天,当陆洄踏入校园时,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同学们嬉笑打闹,讨论着昨晚那场“罕见的区域性电磁干扰”导致的部分监控失灵和玻璃镜面短暂异常——这是校方给出的,被普遍接受的解释。
旧楼西翼被完全封锁,据说内部结构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应力损伤”,需要进行全面评估。没有人再提起那面消失的镜子,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言澈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离开,而是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干净利落地抹除了。
陆洄尝试向沈栖和顾盈提起那个名字。
“言澈?谁啊?我们班有这个人吗?”沈栖推了推眼镜,一脸茫然,带着理科生惯有的严谨,“陆洄,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做梦了?”
顾盈也歪着头,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最终肯定地摇头:“肯定没有。转校生?这学期没有转校生记录啊。陆洄,你还好吧?脸色这么差。”
他们的眼神真诚而困惑,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不仅仅是他们,班主任的点名册上,没有那个名字;班级合影里,原本属于言澈的位置空着,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她的课桌被清空,变成了堆放杂物的角落,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人坐过。
整个世界,只有陆洄一个人,还顽固地保留着关于一个名叫“言澈”的少女的记忆。这份记忆沉重而孤独,像一块巨大的、无法与人言说的墓碑,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成了唯一的守望者,守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秘密。
巨大的空虚感包裹了他。走在喧闹的校园里,他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阳光刺眼,笑声扎耳,一切都提醒着他,时间的河流依旧向前奔涌,只有他被抛弃在了某个静止的、关于午后的回忆里。
他尝试过恢复正常的生活。上课,做笔记,参加社团活动,和沈栖、顾盈一起去食堂。但他总是会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靠窗的空位,会在午后阳光以特定角度洒落时心头一悸,会在经过任何光滑表面时,忍不住去确认那空无一物的反射。
没有。什么都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去,最初的震惊和剧痛逐渐沉淀为一种绵长而钝重的怀念。像一首听不见的低音提琴,始终在背景中嗡鸣。他开始在独处时,一遍遍回忆与言澈有关的每一个细节:镜中初遇的惊鸿一瞥,转校时的神秘气质,天台崩溃时的脆弱,倒影世界里坦白的真实,还有最后那紧紧相拥的温暖与决绝。
这些记忆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反而让眼前这个“完整”的现实世界,显得有几分虚幻。
那台记录了最后时刻的相机,一直无法启动,如同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砖头。陆洄将它小心地收藏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仿佛那里面封存着一个一旦打开就会彻底消散的幻梦。
然而,一种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感觉,在他心中悄然滋生。言澈最后那句无声的“记住我”,和她不惜与世界绑定也要存在的强烈意志,让他无法相信,一切就真的这样彻底终结,了无痕迹。
他开始在放学后,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不去旧楼——那里已被完全封锁,他进不去。他去的,是那些曾经与言澈有过交集,或者可能残留着“倒影”痕迹的地方。
空无一人的美术教室,夕阳西下的操场看台,连接新旧教学楼的廊桥……他像一个拾荒者,在现实的废墟中,徒劳地寻找着另一个世界崩塌后遗落的碎片。
大多数时候,他一无所获。
直到一个周末的黄昏,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来到了那条廊桥。封锁旧楼区域的警戒线就在不远处,但廊桥本身依旧开放。夕阳的余晖将这里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记忆中那个永恒午后的金色光芒截然不同。
那面作为“门”的镜子,依旧立在那里,光滑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他对面窗户外的景色,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任何倒影——它依旧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陆洄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容憔悴、眼神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的自己。空虚感再次潮水般涌来。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
没有涟漪,没有吸力,只有坚硬的、现实的触感。
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目光即将从镜面上移开的最后一刹那——
他的动作僵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
在镜面映照出的、他对面那扇窗户的窗玻璃上……在那扇窗户所映照出的、更远处的教学楼某个窗户的反射影像里……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幻觉般的区域……光线似乎极其细微地、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
那不是影像的异常,不是鬼影,也不是重影。那感觉……就像在一幅无比清晰的油画某个微不足道的角落里,有一粒尘埃大小的颜料,其颜色和质感,与整幅画布格格不入,它不属于这里描绘的现实。
它太细微了,太短暂了,如果不是陆洄对那个世界的“质感”有着刻骨铭心的熟悉,如果不是他此刻全神贯注地凝视,绝对无法发现。
那是什么?是崩塌后残留的空间褶皱?是数据删除后未能彻底清理的缓存碎片?还是……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他死死盯住那个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几秒钟后,在那个现实影像层层嵌套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缝隙里,那丝异样的光感,又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他捕捉到了更多。
那不是单纯的光线扭曲。那感觉……更像是一个“注视”。
一个遥远、微弱、仿佛隔着一万层毛玻璃,但却无比熟悉的……温柔的注视。
是言澈!
不是完整的她,甚至不是她的影像。只是她存在过的某种“痕迹”,她意识残留的一丝“回响”,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微弱,却真实地、顽固地依附于现实世界的某个视觉缝隙里,注视着他。
她还“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方式,存在于现实与虚无的夹缝中,存在于记忆与遗忘的边界上。
空虚的世界,仿佛被这一丝微弱到极点的“注视”,注入了一缕稀薄却真实的空气。
陆洄没有激动地呼喊,也没有试图去触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镜前,感受着那跨越了世界壁垒的、无声的凝望。
巨大的悲伤依旧存在,怀念依旧刻骨。但在这片记忆之外的废墟上,在那无尽的空虚与平静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法被磨灭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亮了起来。
她没有彻底消失。
他并非完全孤独。
倒影,并未完全息止。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轻轻按在冰凉的镜面上,仿佛在回应那个注视。
“我记住了。”他对着镜中那个微不可查的异样光点,轻声说,“而且,我会一直记得。”
黄昏的最后一线光沉入地平线,廊桥内暗了下来。镜中的异样也彻底消失,再无痕迹。
但陆洄知道,它还在那里。在某个视觉的盲区,在现实逻辑的缝隙里,那个由记忆和执念锚定的、温柔的倒影残响,依旧在注视着他,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下一次的重逢。
他转身,走入渐浓的暮色,背影依旧孤独,脚步却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