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糊了满窗,一如林夏此刻的心情——主打一个乱七八糟。
她盯着手机屏幕,周屿发来的消息只有十二个字:「今晚临时有事,生日改天补过。」却让她精心准备的仪式感,瞬间成了一个笑话。
「他又双叒叕放你鸽子?」苏晴搅动着咖啡,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林夏勉强扯了扯嘴角,「研究所工作忙,理解。」
「理解?姐姐,你再理解下去,他都要拿诺贝尔和平奖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你俩这恋爱谈的,主打一个‘薛定谔的在场’。」
窗外的霓虹在水幕中晕染。
林夏忽然想起一年前,周屿向她表白也是这样的雨夜。
他撑着伞站在公司楼下,衬衫湿了大半,怀里却护着一束完好无损的玫瑰。
原来,浪漫也是有保质期的。
「我去趟古董店。」林夏起身,强行切换了话题。
古董店藏在老街深处,店主是个沉默的老人。
他递给林夏一个木盒,「你预订的怀表,今天是最后期限。」
木盒里的怀表古拙,银壳上刻着繁复纹路。
就在林夏指尖触碰表盘的瞬间,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雨滴悬停,行人凝固。
下一秒,时间逆向奔流。
怀表从林夏手中滑落,掉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刚才,世界从静止的油画恢复了流动,雨声、人声、车声重新涌入耳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林夏清晰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真切地看到了时间倒流——窗外的行人倒退着行走,雨滴从地面飞回云端,而她手中的怀表,时针逆时针旋转了整整两格。
她怔怔地捡起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距离周屿发来那条取消生日的短信,还有一个小时。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紧紧握住怀表,脑海中拼命回想周屿发来短信时的画面,那股尖锐的失望和心寒。她集中所有意念,低声说:“回去……回到他决定发短信之前……”
嗡——
又是一阵轻微的眩晕,比上一次更强烈些,像有人用橡皮擦在她脑海里轻轻擦过一道。
周围的景象再次扭曲、倒退。
当她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公寓的玄关,手里拿着钥匙,刚刚进门。
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整。
手机安静地躺在包里,没有未读消息。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的兴奋与恐惧。她成功了?她真的改变了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按照“记忆”中的轨迹行动。她给周屿发了条微信:「下班了吗?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蛋糕。」
几分钟后,周屿回复:「刚开完会。正准备下班,想吃你做的番茄牛腩。」
没有取消,没有借口。
林夏看着屏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掌控命运的喜悦淹没了她。
她忽略了那瞬间的轻微眩晕,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某个模糊的客户面孔。
那个晚上,周屿准时回家,带来了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他们一起做饭,分享蛋糕,气氛温馨得如同她曾经幻想过的每一个生日。
周屿甚至放下手机,专注地听她讲工作中遇到的趣事。
“今天好像特别顺利,”周屿切着蛋糕,随口说道,“下午那个会议,原本以为要拖到很晚,没想到王主任突然改了主意,提前结束了。”
林夏的笑容微微一僵。王主任?她似乎……忘了今天下午原本有个需要和王主任沟通的电话?那感觉就像脑海里有一个小小的索引卡片被抽走了,留下一个模糊的空洞。
但这点微不足道的疑虑,很快被周屿递过来的、带着奶油香甜的蛋糕驱散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吧。”她笑着,咽下蛋糕,也咽下了那丝不安。
深夜,她看着枕边安然入睡的周屿,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柔和。
她悄悄拿出那个古朴的怀表,指尖摩挲着冰冷的表壳。
这不再是古董,而是神器,是只属于她的、通往幸福的秘密钥匙。
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
「第一次回溯:成功避免生日被取消。」
犹豫了一下,她在后面补充了三个问号:「代价:似乎忘记了???(待确认)」
合上笔记本,她心满意足地躺下,并未深究那三个问号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深渊般的代价。
「生日快乐,我的公主。」
周屿举着蛋糕,烛光在他眼中跳跃。这是林夏第五次回到这个时刻,每一次微调都让这个夜晚更加完美。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感动,甚至连吹蜡烛的角度都经过精心计算。
「许了什么愿?」周屿温柔地问。
「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林夏说的是实话。为了这个完美的生日夜,她付出了记忆的代价——忘记了明天要交的设计图细节,忘记了与客户的重要会面,甚至开始模糊苏晴的脸。
夜深人静时,林夏在笔记本上记录:
「第四次回溯:忘记甲方李总的电话号码
第五次回溯:忘记母亲节要给妈妈打电话
第六次回溯:忘记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名字」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时间的窃窃私语。
周屿从背后抱住她,「在写什么?」
「日记。」林夏合上本子,转身投入他的怀抱。
在这个温暖的拥抱里,她注意到周屿书桌上的加密文件夹——「逆时针计划」。
「那是什么?」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周屿的身体微微僵硬,「研究所的项目资料,保密级别很高。」
谎言。林夏在心里说。因为在第三次回溯时,她偷偷看到过那份文件的创建日期——正好是他们相识的那天。
笔记本上记录的回溯次数,增加到了十二次。
林夏的生活,在怀表的帮助下,呈现出一种瓷器般的光滑完美。
她“记得”周屿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提前准备好他需要的安慰或沉默;她“预知”工作中的每一个小波折,总能恰到好处地提出方案,避开陷阱。
她成了朋友眼中情商超高、事业顺利的幸运儿,成了周屿心中几乎完美的恋人。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完美的底座,正在被一点点掏空。
“夏夏,你妈妈刚才来电话,问你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体检。”周屿一边摆碗筷一边说。
“体检?”林夏茫然地抬起头,“什么体检?”
“上周末吃饭时不是说好的吗?你妈妈每年这个时候都做一次全面检查,你答应陪她去的。”
林夏的心脏猛地一沉。
上周末……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蒙着浓雾。
她只记得那顿饭后,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争执,她使用了怀表,让那个周末重新开始了一次。
显然,在“完美”的新版本里,她忘记了与母亲的这个约定。
“我……我可能工作太忙,忘了。”她勉强笑了笑,心底一片冰凉。
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忘记了和苏晴看电影的约定,直到苏晴生气地来质问;她忘记了下属汇报过的一个关键数据,在会议上差点出丑;她甚至开始偶尔想不起一些常用词汇,比如“投影仪”或“订书机”,它们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每一次遗忘,都对应着笔记本上新增的一行记录,对应着一次为了维系完美表象而进行的“微调”。
代价在累积。
她开始害怕与苏晴深聊,怕闺蜜从她偶尔的停顿和茫然中看出破绽。
她变得更加依赖笔记本,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所有“不该忘记”的事情。
最让她不安的是周屿。他看她的眼神,有时会带着一种探究的深思。在她又一次“未卜先知”地帮他解决了工作上的一个小麻烦后,他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问:“林夏,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一切都太顺利了?”
林夏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顺利不好吗?”
“好。”周屿看着她,目光深邃,“只是感觉……你好像知道所有剧本的走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在我开口之前,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那是我们心有灵犀。”她走过去,靠在他怀里,掩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在他的怀抱里,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守护着用记忆换来的完美爱情,却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承载记忆的船只,一艘艘沉入名为“时间”的海洋。
那份完美,开始透出裂缝,寒气刺骨。
苏晴的生日派对,在城郊一栋漂亮的别墅里举行。音乐、灯光、香槟、欢笑,一切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这是林夏第十五次回溯的结果。
在最初的版本里,她因为工作加班迟到,周屿独自前来,被一个对他有明显好感的女生缠住,两人发生了不大不小的误会和争吵。现在,这个版本已被覆盖。她“刚好”提前完成了工作,与周屿一同盛装出席。
她穿着一条宝蓝色的长裙,挽着周屿的手臂,笑容得体,应对自如。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去给苏晴敬酒,说什么祝词最能打动她;她知道哪个朋友最近升职,该送上恰到好处的恭喜;她甚至“记得”周屿不喜欢吃派对上的某种点心,提前帮他拿开了。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导演,精准地操控着每一个细节。
“哇,林夏,你今天状态真好!和周屿站在一起,简直是天生一对!”有朋友由衷地赞叹。
周屿也低头对她微笑,眼中满是爱意和骄傲。
林夏享受着这种掌控感,这让她暂时忘却了脑海中越来越多的空白区。直到——
她去露台透气,无意中听到两个不太熟悉的朋友在角落低声交谈。
“……是啊,听说他那个‘逆时针’项目,推进得很不顺利,上面好像要砍掉了。”
“投入了那么多资源,要是失败了,周工压力可就大了……”
“嘘,小声点,他好像不让公开说……”
逆时针?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名字,和周屿书房里那个加密文件夹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回到室内,目光寻找周屿。他正站在吧台边,和一个朋友聊天,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她忽然意识到,关于他的工作,他最近确实很少向她提起,偶尔她问起,他也总是用“还好”、“老样子”含糊带过。
她之前沉浸在用自己的能力维系二人世界的甜蜜里,竟忽略了他世界里的其他风雨。
她走到他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对那位朋友点头微笑。在周屿看向她时,她轻声问,用一种试图拉近距离的语气:“你那个‘逆时针’项目……最近怎么样了?”
周屿的身体有瞬间极其轻微的僵硬。虽然他很快恢复了自然,并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没什么,就是个普通研究项目,有点小麻烦而已。”
但他那一刻的僵硬,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戒备,没有逃过林夏的眼睛。
他在隐瞒什么?
派对依旧喧嚣,完美的假面依旧戴在脸上,但林夏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份她精心编织的完美之下,潜藏着她不了解的巨大阴影。那份阴影,来自周屿的世界,与这个不断吞噬她记忆的怀表,似乎有着某种危险的关联。
林夏站在时光的十字路口。
这是她第十七次回溯,也是代价最大的一次。为了揭开「逆时针计划」的真相,她几乎失去了所有关于现在的记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是她与现实的最后连接。
「如果再回溯一次,你可能永远困在时间里。」古董店老人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但她必须知道真相。
最后一次转动怀表,时间洪流将她带回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周屿的研究所空空荡荡,只有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林夏推开门,看见年轻的周屿正在电脑前工作。
屏幕上正是「逆时针计划」的文档。
「你来了。」周屿抬起头,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深的疲惫,「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这里。」
「这是什么?」林夏指着屏幕。
「是我的研究,也是我们的命运。」周屿轻声说,「我在研究时间与记忆的关联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爱情,注定会以你的遗忘告终。」
「什么意思?」
「在未来,你会患上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三十岁开始,记忆将逐渐消失,最终连我是谁都会忘记。」周屿的声音颤抖,「这个怀表,是我为你制造的。我希望在失去一切之前,你能重新选择——选择从未遇见我,选择不会心碎的人生。」
林夏怔在原地。原来,所有的巧合都是刻意,所有的完美都是预谋。周屿不是爱情的破坏者,而是试图逆天改命的守护者。
「现在,你可以做出选择了。」周屿递给她怀表,「最后一次回溯,回到我们相遇之前。或者...接受既定的命运。」
怀表在掌心泛着微光,林夏忽然明白了真正的爱情不是修改过去,而是勇敢地走向已知的结局。
她松开手,怀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像是时间在叹息。
「我选择记得。」她说。
从派对回来后,一种不安在林夏心中盘旋不去。
“逆时针”三个字,像一根刺,扎进了她被完美假象包裹的生活里。周屿那一刻的反应,绝非面对一个“普通研究项目”该有的样子。
她需要答案。而答案,很可能就在那个书房的加密文件夹里。
机会在一个周三的下午来临。周屿打电话回来,说研究所临时有个紧急会议,晚上要晚归。挂了电话,林夏走到书房门口。那扇深色的木门,此刻像通往谜底的入口。
她知道周屿的电脑密码是她的生日。她轻易地进入了系统,找到了那个名为“逆时针计划”的文件夹。果然,需要二级密码。
她会试了几个可能的密码:他们的纪念日、周屿的生日、他们名字的缩写组合……全都错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她无意中瞥见书桌一角,放着周屿常用的一个皮革封面的灵感笔记本。她鬼使神差地拿过来,翻开。
里面大多是些复杂难懂的公式和图解,但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像是无意识的重复书写:
「因果不可逆,记忆是唯一的锚点。」
记忆是唯一的锚点……
林夏的心猛地一跳。她回到电脑前,在密码框里,缓缓敲下了“MemoryAnchor”。
“滴”的一声轻响,文件夹应声打开!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文件夹里充斥着大量的实验数据、神经图谱分析和理论推导文件。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最终停留在一个名为「项目核心摘要与伦理风险」的文档上。
她点开它。
文档里的内容,让她如坠冰窟。
里面详细阐述了一种基于量子纠缠与神经信号干涉的“时间感知干预”理论。它提到,通过特定频率的场域,可以短暂地撬动“观察者”的局部时间线,实现主观上的“回溯”。但文档用加粗的字体警告:
「核心悖论:干预时间线必然扰乱线性记忆的稳定性。每一次‘回溯’行为,都将以牺牲‘当前时间线’的短期或长期记忆为代价,且损失不可预测、不可逆转。记忆是构成‘自我’连续性的基石,此技术存在导致人格解体的巨大风险……」
「……所有实验均指向同一结论:试图修正过去,等同于毁灭现在。」
林夏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所以,怀表不是礼物,是诅咒?或者说,是一个明知有毒的诱饵?周屿知道这一切?他知道使用怀表会让她失忆?
她脑海中闪过周屿偶尔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对她“预知”能力的探究,他在派对上一瞬间的僵硬……他不是毫不知情的恋人,他很可能,一直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所以,这怀表,是你制造的?”林夏的声音干涩,她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怀表,齿轮和小小的宝石轴承散落在地板上,像星辰的碎片。
“是我参与的项目。更准确地说,是‘我们’未来的你,也是核心研究者之一。”周屿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我们最初想征服时间,留住记忆。但悖论无法打破——干预时间,必然以牺牲记忆为代价。这怀表……它是一把双刃剑。”
他打开那个加密的文件夹,里面是复杂的图表和林夏熟悉的笔迹注释——那确实是她自己的字迹,来自一个她已然遗忘的“未来”。
“未来的你,在症状初显时,与我共同完成了它。你将怀表送回三年前的这个节点,交到‘过去’的你手上,希望能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为你创造……另一种可能。”他深吸一口气,“要么,在无数次回溯中耗尽关于我的记忆,最终获得一个没有因我而心碎的人生;要么,在得知真相后,选择不再使用它,接受既定的、与我共度却终将遗忘的命运。”
林夏踉跄一步,扶住书桌。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碎片开始疯狂旋转、重组。那些她以为是灵感迸发的设计图,那些对神经科学的莫名熟悉感,那些午夜梦回时心底深处的、对失去的巨大恐惧……原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我……忘了多少?”她问,声音颤抖。
周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封面磨损的笔记本,递给她。那不是她记录回溯代价的本子,而是更旧的一本。
林夏翻开。
「3月15日,今天又忘了咖啡放在哪里。周屿帮我找到了,在微波炉里。他看起来很难过,我要记住,咖啡不能放微波炉。」
「5月22日,叫错了苏晴的名字。她哭了。我真该死。」
「7月10日,画设计图时,突然想不起最常用的软件快捷键。恐慌发作。周屿抱着我,说没关系,他教我。可我之前明明都会的……」
……
最后一页,笔迹歪斜,仿佛用尽了全力:
「交给周屿。如果有一天‘我’回来了,把这个给‘我’看。告诉她,无论她选择哪条路,我都爱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是在预支未来的遗忘,她是在偿还过去欠下的记忆债。她所有的“回溯”,不过是在一条早已注定的悲剧河流里,反复捞取着注定沉没的沙金。
“所以,”她抬起泪眼,“没有完美的选择,只有……不同的痛苦方式。”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个一直揣在口袋里的古老怀表。怀表突然开始微微发烫,并且自主地、轻微地震动起来,表壳上那些繁复的纹路,仿佛有暗流涌动。
它似乎……被这个文件夹里的某种信息,激活了?
一种更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攫住了林夏。
书房里,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周屿的坦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完美假象之下的残酷真相。
周屿走到她面前,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他的指尖冰凉。“是。遗忘我,或者,遗忘‘世界’。林夏,现在,选择权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到你手上了。”
地上的怀表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
真相的碎片与失控的能力,将林夏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自那晚从书房出来,怀表就变得极不稳定。它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烫,有时在林夏情绪剧烈波动时,会自主地将周围的时间搅乱——水杯里的水会突然逆流回壶中,刚刚撕碎的纸屑会飞回桌上拼凑完整。她无法控制,仿佛怀表有了自己的意志,而她的精神,就是它能量的来源。
更可怕的是,记忆的流失开始加速,不再是模糊的索引卡片被抽走,而是大段大段地崩塌。
那天早上,她醒来,看着身边的周屿,有那么几秒钟,完全想不起他是谁。那种彻骨的陌生感和恐惧,让她尖叫出声。
周屿被惊醒,紧紧抱住她:“林夏!林夏!是我!看着我!”
她在他急促的呼唤和熟悉的体温中,才慢慢找回关于“周屿”的记忆,但那种空洞感久久不散。
她开始频繁地翻看那两个笔记本——记录她病情进展的旧本子,和记录她回溯代价的新本子。两个本子上的字迹,仿佛来自两个陌生人的对话,诉说着同一个悲剧。
她看着周屿为她忙碌,为她担忧,为她查阅各种资料寻找治疗方法。他的眼中有红血丝,背影透着深深的疲惫。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角,问出了一个让彼此都心碎的问题:
“周屿……如果……如果我忘了你,你会怎么办?”
周屿的背影僵住了。他缓缓转过身,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仰头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闪烁着极致的痛苦,但声音却异常温柔、坚定:
“那我就重新认识你。第一次见面,我会说:‘你好,我叫周屿,很高兴认识你,林夏小姐。’”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林夏的眼眶。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他沉默的守护,知道了他深埋的秘密,也知道了他和她一样,在这无解的时间迷宫中,承受着同等的煎熬。
怀表在她口袋里发出灼人的热度,像在催促她做最后的了断。
她擦干眼泪,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周屿,”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出去一趟。去见那个古董店老板。”
她要知道全部。哪怕最后一次转动怀表,会让她万劫不复,她也要知道这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她不能再活在这种半真半假的幸福,和缓慢而确切的消亡里。
她拿起那个古老而危险的怀表,推开了家门,走向那片笼罩在过往之上的、最后的迷雾。
林夏没有去捡那些碎片。
她看着周屿,这个她爱过,正在爱着,并且可能即将忘记的男人。他的眉眼,他眼下的疲惫,他此刻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她都想要刻进灵魂深处,哪怕灵魂本身正在漏雨。
“周屿,”她轻声说,声音异常平静,“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什么?”
周屿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因为……我弄丢了你养的那盆绿萝。你出差回来,发现它枯死了,哭了很久。你说那盆绿萝和你一样,看起来顽强,其实需要很用心才能养活。”
林夏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不对。不是因为你弄丢了它。是因为你怕我难过,偷偷买了一盆一模一样的回来,试图骗我。我生气的是你的欺骗,而不是失去。”
周屿怔住了,随即也苦笑起来,“是啊……我忘了。你总是记得最核心的细节。”
“你看,”林夏握住他的手,“记忆会骗人,感情也会变形。但有些东西,或许比记忆更牢固。比如,我知道,无论我是否记得你的名字,看到你难过,我这里——”她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会疼。”
她弯腰,不是去捡怀表,而是捡起了那个写满她“病症”的旧笔记本,和那个记录着“回溯代价”的新笔记本。她把两个本子并排放在桌上。
“我不需要回到过去重新选择。因为每一个‘当时’的我,做出的都是那个瞬间最真实的选择。包括爱上你。”她看着地上碎裂的怀表,“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让我在‘失去’的过程中,明白了什么才是‘拥有’。”
她选择拥抱这场已知的、盛大而残酷的终局。不是悲壮地对抗,而是平静地共处。与时间共处,与遗忘共处,与有限的生命和无限的爱意共处。
一年后。
林夏坐在洒满阳光的窗边,正在画一幅设计图。线条有些生涩,但轮廓很美。
周屿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把药片放在她手边。“该吃药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片刻的陌生,随即化为一种温和的歉意,和一丝依赖。“……谢谢。”
她吃了药,继续画画。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下笔,转过头,轻声问:“我们……是不是在一起很久了?”
周屿的心像被轻轻捏了一下,但脸上浮现温暖的笑意。“嗯,很久了。”
“那真好。”她满足地低下头,继续勾勒线条,喃喃自语,“我觉得,我好像爱了你很久很久。”
窗台上,一盆绿萝郁郁葱葱。那是周屿新养的,他没有试图找一盆一模一样的,这一盆形态各异,同样生机勃勃。
时间依旧在向前流淌,带着它不可逆转的威力。但在某些时刻,当周屿看着林夏专注于某件事的侧脸,当她偶尔流露出一个他熟悉的小动作,当她即便叫不出他的名字却依然本能地信任他、依赖他时——
他仿佛能听到,在时间的洪流深处,传来一声微弱而清晰的,
滴答,,,,,,滴答,,,,,,滴答,,,,,,
那不是倒计时的钟声,而是爱的永恒回响。它不因顺流或逆流而改变,它存在于每一个“此刻”的同心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