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月下的相逢
夜色如水，天邊懸著一輪滿月，銀光鋪灑在溪橋上，遠處的山巒如靜靜的墨影。
青石橋下，水燈順流而下，一盞盞搖曳著微光，像無數漂浮的心願。鎮上的人們在河畔歡笑著，祈福、掛籤、放燈，一派熱鬧。
月璃提著竹燈，緩緩走過橋面。她的眼神帶著些淡淡的思索「十七歲的她」，是織燈坊的小徒弟，手巧卻話少。今晚，她放的不是祈財、祈婚的願，而是為母親祈安。
她輕聲道：「願母親病痛早愈，願明年……還能一起賞月。」
話音落下，她蹲下身，把竹燈推入水中。
就在那瞬間，一陣微風掠過，水面泛起銀光。
她擡頭，看見一片白衣的身影，靜靜站在對岸。
那人背對著月光，衣袂微動，周身彷彿自帶一圈光暈。即便隔著河面，也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他緩緩擡手，似在撫過空氣中的花瓣，動作柔和得近乎不屬於人間。
月璃怔怔地望著。直到那人開口，聲音低而溫沉。
「妳的願望，似乎太輕了些。」
月璃一驚。那聲音像從月光裡流出，帶著一絲遙遠的清冷。
「什麼？」她下意識問。
那人微笑，「凡人之願，若真誠，會有回應。但若只是風過無痕，神明也聽不見。」
月璃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我只是……不太會說那些長長的祈願詞。」
男子走近幾步，步履極輕，直到他站在橋的另一端，月光照出他的臉，那是一張乾淨得近乎透明的臉龐，眉眼冷峻卻柔和，像被月色雕成的玉。
「不必言多，心念已足。」他低聲道。
月璃愣了愣，這時忽然想起禮節，輕輕行禮，「謝……謝公子指點。」
他目光微動，淡淡笑道：「我不是什麼公子，只是一個路過的旅人。」
風起，河面掀起層層漣漪。
兩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長，交錯在橋心處。
月璃本想告辭，卻又忍不住問：「旅人也會放願燈嗎？」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一揮，一縷銀光從掌心浮出，化作一盞小小的燈影，靜靜漂浮於水上。
「這盞燈，不為願，只為記。」
月璃輕輕吸氣，「為誰記？」
他轉過身，月光落在他側臉上，神色像是掩不住的寂寥：「為一個不該忘的人。」
那一刻，月璃的心忽然被某種莫名的痛意刺了一下。她不知為何，想說的話到嘴邊卻化成一聲輕嘆。
遠處，夜鼓聲響起，宣告花燈節即將結束。
人羣逐漸散去，橋上只剩他們二人。
月璃想離開，卻又覺得腳步沉重。她回頭，男子依舊立在月光下，那雙眼裡似藏著無盡星辰。
「姑娘，若有緣，再見之時，或許我會記得妳。」
語畢，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那背影如霧，如夢。
直到他消失在夜色裡，月璃才發現，自己胸口的竹燈吊飾，竟無故亮起一抹銀光。
她愣愣地摸了摸，低聲道：「霆……曜？」
這個名字，她明明從未聽過，卻在心底自然浮起。
她擡頭，月色如銀，照亮她的臉。
而橋下的水，正靜靜流向未知的命運，那是三生輪迴的第一滴漣漪。
夜深了。
花燈節結束後，小鎮的喧鬧漸漸散去，只餘蟲鳴與遠山的風聲。
月璃提著未燃盡的竹燈，一路走回織燈坊。
小屋裡的燈火早已熄滅。她輕輕推門，放下竹籃，卻發現掌心的吊飾仍散著一絲微光。那光柔和、冰涼，像在呼吸。
她遲疑片刻，將它放在桌上。銀光微微一閃，竟映出一個模糊的符紋，似月影，又似一輪眼眸。
「……是錯覺嗎？」月璃喃喃。
她用指尖觸碰，光影卻順著她的皮膚流入掌心，一瞬間，腦海裡傳來陌生卻熟悉的低語....
「莫忘……月下之誓。」
月璃猛地擡頭，心臟怦怦直跳。她四下張望，小屋裡空無一人。
那聲音像風，又像遠在天際的某個人。
夜更深了。她終於抵不住倦意，躺下休息。
然而，那一夜，她的夢異常清晰。
她夢見自己立在一片白色的雲海之上。天光璀璨，銀色的風穿過她的髮梢。遠處有座浮島，宮殿如玉，殿前的階梯綿延至天。
而他，就站在那裡。
白衣，銀紋，雙眸如夜色深潭。正是那夜在橋上的人~霆曜。但此刻，他不再像凡人，而像是天地間的一抹神光，氣息遙遠、威嚴卻悲涼。
她想開口呼喊，聲音卻卡在喉間。
霆曜回頭，目光與她相觸，眼底掠過一瞬震動，隨即轉為柔和。
「原來……妳還記得我。」他低語。
月璃怔住，「記得？」
霆曜擡起手，掌心浮現那枚與她吊飾一樣的銀印。光線在兩人之間牽引，交錯成一道細線。
「三世誓約，不應再續……可命書偏偏不肯抹去妳的名。」他喃喃，聲音帶著難掩的痛。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的聲音顫抖。
霆曜注視著她，忽然伸手，指尖輕觸她的眉心。
「若命注孤生，那便讓我破這命。」
一瞬間，天光破碎，無數記憶片段湧入她腦海。
她看見一場大火，自己跪在廢墟前哭泣。
她看見霆曜負傷擋在她身前，鮮血灑滿白衣。
她看見某個神殿之上，有人冷聲宣判：「仙凡之戀，違天道，抹魂重歸。」
她痛苦地抱住頭，淚水滑落。
「不要……」她低聲喊著，卻被光吞沒。
下一刻，天地崩塌，她從高空墜下。霆曜伸手欲拉住她，但他身後閃過鎖鏈之光，神界的禁制束縛了他。
「月璃！」他怒吼，聲音劃破蒼穹。
她墜入無盡的黑暗。
「月璃！」
她驚醒。
黎明的光從窗縫灑進屋內，額頭滿是冷汗，胸口劇烈起伏。
「夢……只是夢嗎？」她喘著氣，看向桌上。
那枚吊飾仍靜靜躺著，光已熄滅，但上頭的月紋似乎更深了一些。
她用指尖輕觸，竟感到一絲暖意。
屋外，遠處鐘聲響起，小鎮的一天又開始。
月璃深吸一口氣，對著鏡中自己微微一笑，像是在安慰：「沒事，不過是做夢罷了。」
然而，就在她轉身離開的瞬間，鏡面裡的倒影、那雙眼，不屬於她。
鏡中的她，眼底閃過一抹銀光。
同一時間，在雲端之上的神界。
一名白衣男子緩緩睜開眼，掌心的印記微微閃爍。
那光正與凡間某處的微光相呼應。
霆曜立於玉階之上，神情冷靜而深沉。
「果然，命書之線再次震動。」
身後的侍者低聲道：「主上，你的凡身似乎已喚醒前緣，是否要……」
「不。」霆曜打斷他，目光投向雲端之外，低聲道：
「讓她想起來吧。就算這一世仍是錯，我也願再見她一面。」
他擡頭，月光從天際灑下，映出他眼底的一縷痛楚與決絕。
那是千年來，他未曾抹去的宿命。
這一夜之後，月璃開始偶爾夢見銀色宮殿與白衣背影。而每一次夢醒，她的心口便多出一層不明的悸動。
命運的絲線，在她不知不覺間，越織越緊。
三生的序幕，已悄然展開。
春雨連綿。
鎮邊的青柳垂著長枝，隨風輕擺。溪畔的石階被雨水打濕，微光在水面跳動。
月璃撐著油紙傘，踩著石階往鎮口走。她要去替織燈坊取新的竹材。天色陰沉，雨霧瀰漫，她的心卻不知為何有些異樣的悸動。
昨夜，她又夢見那片銀色的宮殿。那人依舊背對著她，立在光裡，無聲地回首。每一次夢到這裡，她都會被突如其來的痛意驚醒。
「真奇怪……為什麼覺得那人好像在等我？」她喃喃。
她走到轉角，忽然被人輕輕撞了一下。
「姑娘，小心！」
一隻手穩穩扶住了她的手腕。
月璃擡頭，眼前是那熟悉的白衣，他撐著一把黑傘，神情清冷，眉目如月。
霆曜。
她怔住，一時間竟忘了鬆手。
「妳沒事吧？」他語氣溫和，手卻仍穩穩託著她的手肘。
「沒……沒事。」月璃輕輕掙開，後退一步，「謝謝公子。」
霆曜的脣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公子？我們似乎見過。」
月璃心頭一跳。她本想否認，但那雙眼裡的光，讓她的謊言說不出口。
「在花燈節那夜……是你？」她低聲道。
霆曜輕點頭，語氣帶著一絲近乎溫柔的嘆息：「原以為不會再遇，沒想到命運倒還眷顧。」
他這句話，讓她的心微微顫了下。
雨絲拍打著傘面，發出細密的聲音。霆曜伸手，接過她的竹籃：「我送妳一程。」
月璃遲疑片刻，還是輕輕點頭。
兩人並肩而行，腳步聲與雨聲交織。
到了竹林邊的山道，霧氣更濃了。霆曜擡頭望向遠山，似乎若有所思。
「這裡的竹氣靈淨，妳應常來取材吧？」
「是啊，」月璃笑了笑，「這些竹子是我們織燈坊的命脈。每年花燈節，都要用它們來做願燈。」
霆曜輕聲道：「願燈……人間最純粹的信念之光。也難怪那夜，我會看見妳。」
她愣了愣，「那夜……你也在放願？」
霆曜眼神柔和，卻帶著一絲悲意：「我放的，不是願，是一場告別。」
他語氣極輕，像風過竹梢。
月璃不知為何，心口一緊：「告別誰？」
霆曜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只道：「若緣未斷，總有再見之時。」
這句話，在她心底迴盪許久。
雨勢漸歇，山霧散開。兩人合力挑著竹材下山。
當他們走到溪邊時，天邊雲層裂開一道縫，陽光灑落，照在水面上，閃閃發光。
月璃不自覺停下腳步：「好美啊……」
霆曜望著她的側臉，語氣柔得近乎呢喃：「是啊。」
那一瞬，他的眼神不再是凡人，而是久經滄桑的神祇，藏著無數未說出口的情緒。
月璃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頭與他對視。她心頭忽然亂了，慌忙移開視線。
「我們……快回去吧。」
「嗯。」霆曜低笑一聲，接過她手中的竹材。
回到鎮上時，夕陽已傾。
織燈坊外的桂樹花開正盛，花香隨風瀰漫。
月璃將竹材放好，轉身欲道別，卻見霆曜仍站在門前，神情有些出神。
「你還沒走？」
霆曜垂眸，淡淡一笑：「妳這裡……需要幫手嗎？」
月璃一怔，「幫手？」
「我略懂木工，也會些雕飾。」他語氣自然，卻透出一絲不容拒絕的平靜。
月璃本想婉拒，但見他神色真誠，便笑著點頭：「好吧，那就暫時算你半個徒工。」
霆曜輕輕一禮，「榮幸之至。」
自此之後，霆曜便留在織燈坊，替她打理竹材、修燈骨。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融入了凡人的生活，動作從容，話不多，卻總在她最忙的時候默默出現。
月璃漸漸發現，他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看山時，眼神總帶著深遠的憂傷；
他聽風時，總會微微閉眼，像在傾聽某種遙遠的呼喚。
某夜，她忍不住問：「霆曜，你到底是誰？」
霆曜沉默了很久，終於擡眼看她：「若我說，我曾來過這裡很多次，妳會信嗎？」
月璃怔住，「很多次？」
「三生三世，萬象輪回，我走過千山萬水，只為尋她。」他的聲音低沉如夜，語氣裡有一種不容質疑的真實。
「她？」月璃的心，忽然亂了。
霆曜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臉上：「如今看來，終於找到了。」
那一刻，月璃幾乎忘了呼吸。
風拂過桂花樹，花瓣落在她髮梢。她低聲問：「那……若真是命運，你可願再走這一回？」
霆曜伸出手，掌心的銀印微微亮起。
「願以三生為誓。」他語氣堅定而溫柔，「若有來世，願仍記得妳名。」
月璃的眼眶微熱，她伸手輕觸那印記，兩人的掌心貼合。
一瞬間，銀光閃爍，月色忽明。
天界之上，命書輕震，一行光字悄然閃現：
【仙君霆曜，凡身誓約，違天則罰。】
然而，兩人全然不知。
桂花再落，風靜如夢。
這一場誓約，終成命運最溫柔、也最殘酷的開端。
第一世．人間篇《忘川之約》
晨霧繚繞，山間初曉。
月璃睜開眼時，只覺一陣寒意從背脊竄上來。她坐起身，環顧四周，這裡不是熟悉的天宮，也非昨夜的月下橋頭。青石小徑、竹影搖曳，一座古鎮正隱於山水之間。
「這裡是……凡間？」她低聲呢喃。
風拂過髮梢，耳邊卻傳來一聲溫柔的笑~
「姑娘，可是迷路了？」
那聲音低沉而溫潤，像極了夢中的他。月璃擡頭，只見一名青衣男子立於竹林邊，眉眼清俊，氣質內斂，正是霆曜。只是這一世，他不再是仙君，而是身著凡衣、肩背藥籃的山醫。
他朝她一笑，「前方是臨溪鎮，若姑娘是外地來的，不妨隨我同行。」
月璃怔了怔，心底一陣悸動。她明明不該認識他，卻莫名覺得熟悉。那種熟悉，像是穿過時間的氣息。
「……好。」她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走過小橋，溪水潺潺。霆曜回頭看她，目光裡帶著幾分探尋與柔情：「姑娘可有名字？」
月璃遲疑片刻，道：「月璃。」
他微微一愣，嘴角浮起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笑意，「月下的月，琉璃的璃……好名字。」
那笑容極淡，卻在她心底掀起波瀾。
臨溪鎮是個依山傍水的小鎮。白日裡有茶攤與藥鋪，夜晚則有燈火與輕歌。霆曜在鎮邊開了一間小小的藥廬，為百姓醫病，也為自己隱世修心。
月璃初到人間，並不記得自己是誰，只記得那場月下誓言。她在藥廬幫他煎藥、理草、擦拭桌案，日子漸漸平靜。
某日，天降暴雨。霆曜急匆匆衝進屋，衣袖溼透。她遞上乾布，卻不小心觸到他掌心~
那熟悉的銀印，依舊閃爍著微光。
「你~」月璃驚呼。
霆曜的眼神一沉，微微收回手，語氣溫和卻帶一絲隱忍：「這世間有些印記，不該被提起。」
她心頭一顫，想追問，卻見他背對著窗外雨幕，低聲道：「命運若不容我們相見，我願以凡身逆天，換她平安。」
月璃怔立，心底忽然湧上一股酸楚。她不知為何想哭，也不知為何這句話會令她如此心痛。
夜深，雨停。
她站在窗前，看著屋外那株桂花樹被雨打落一地。忽然，一片花瓣順風飄入屋內，落在她掌心。那一瞬，她腦中閃過千百段斷裂的記憶，月下的誓言、銀印的光、天界的命書……
她猛地捂住心口。
霆曜聞聲趕來，扶住她的肩，「月璃！」
她擡頭，淚眼婆娑：「我想起來了……我們，不該在這裡。」
霆曜一怔，眼底閃過一絲決絕：「妳終究還是想起來了。」
窗外的風忽然停了，時間彷彿凝結。銀光從兩人之間迸發，將整間屋子籠罩。
天界命書上的光字再度閃動：
【凡身覺醒，天罰將至。】
霆曜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這一世，我會護妳周全。」
下一瞬，雷聲震裂天穹。
月璃哭著搖頭：「霆曜，不可以！」
銀光湧動，如水般淹沒一切。
桂花再落，雨聲停歇，屋內已空無一人。
只餘藥廬桌上，一盞未滅的燈火，仍在風中搖曳。
遠方，忘川之畔，兩道魂影靜靜相依。
「這一世，我未能留妳。」霆曜的聲音低沉如泣。
月璃擡手撫上他的臉，笑得溫柔：「若有來世……別再忘了我。」
兩人的身影在忘川水氣中漸漸散去，唯有那一縷銀光，仍在彼此之間流轉。
這，是他們三生輪迴的第一世。
結局是別離。
但命運的線，尚未斷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