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初夏午后，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仿佛一块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包裹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连时间都似乎被黏稠的热浪拖慢了脚步。
陆止坐在一家街角咖啡馆的窗边，面前笔记本电脑的文档光标，已经固执地闪烁了将近一个小时，像一只不知疲倦、在他思维边界巡逻的幽灵。
他的小说连载正卡在一个关键的剧情转折点，编辑的催稿信息如同窗外偶尔滴落的、预示山雨欲来的沉重雨点，不急，却足以扰人心神。但更让他心思浮动的，是坐在对面的女友林汐。
林汐面前的柠檬水只啜饮了一小口，冰块早已融化殆尽。她大部分时间都托着腮，目光失焦地望向窗外被湿气晕开、如同印象派画作的流动街景，指尖无意识地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画着无人能解的抽象线条——像纠缠的藤蔓，又像某种未完成的符咒。她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全国青年美术大赛”决赛创作，但那幅被寄予厚望的画作，似乎沉入了看不见底的泥沼。
“还是没感觉，”她终于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画家特有的、对某种不可捉摸之物的焦灼，“颜色不对，构图也太无聊了……调色盘上的所有颜色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灰蒙蒙的，死气沉沉。我需要的是那种……能一下子抓住人喉咙，像梦一样不真实，但又比现实更锋利、更鲜活的东西。”她伸出手在空中虚握，随即又无力地垂下，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尤其是知道苏染也会参赛之后，压力更大了。”
“苏染？”陆止从文档里抬起头。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林汐提过几次，是美院有名的才女，以技术功底扎实得吓人而闻名。
“嗯，她上次那组巨人群像，细节完美得像是用显微镜画出来的，光影、质感、纹理都无可挑剔，偏偏又是那种超现实的题材，更显示出一种荒诞感。”林汐的语气里没有嫉妒，更像是一种面对巍峨高山时的无力感，“但看久了，会觉得冷，像走进一个一尘不染却毫无人气的标本室。我现在需要的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完美，被计算好的完美，而是一种……活的，有呼吸、有心跳甚至有瑕疵的温度感。可偏偏找不到入口。”
看着她被焦虑缠绕的样子，陆止干脆地合上电脑，发出轻微的“啪”声，斩断了屏幕里那个同样停滞的世界。“走吧，别在这里把自己闷坏了。出去走走，也许灵感就在哪个被你忽略的街角等着呢。记得上次吗？你说没灵感，我们跑去那个山腰上的小道观，回来你就画出了那组灵气十足的风景速写。”
提到道观，林汐的眼神像是被拨动的琴弦，轻轻亮了一下：“是啊，那个地方……是挺神奇的。特别是那只猫，毛茸茸的，像个小狮子，眼神傲得很，居然在你腿上睡了一下午。”她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陆止手腕上那串用深棕色与黑色长猫毛混合毡成、缀着一枚哑光小铃铛的手链上。铃铛形态并不规整，带着手工的朴拙感。
陆止下意识用指尖摸了摸那柔软而温暖的茸球，铃铛内部发出一丝极轻微的、仿佛来自远山的清寂回响，几乎被城市的背景音吞没。“道长说它叫‘玄狸’，”他笑了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没想到道长看起来像个世外高人，私底下却会收集掉落的猫毛做这种小玩意儿。”他顿了顿，模仿着林汐当时的语气，“你当时还说，这大概是你看过最别致的‘护身符’了。”
“但它确实让你看起来很放松嘛，”林汐也笑了起来，沉闷的气氛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那道观氛围是很好，安静，古树参天的，香火味也让人心安。那只猫蹭你的时候，你表情都比现在对着电脑柔和一百倍。”
“可能动物就有这种不讲道理的魔力吧。”陆止站起身，将电脑塞进背包，“所以，别闷着了，我们再去街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你的那位‘灵感猫’先生。”
两人漫无目的地融入被午后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的街道，暂时将创作的困顿与现实的烦扰抛在脑后。
城市的喧嚣以一种熟悉的、几乎令人麻木的节奏包裹着他们，他们聊着琐碎的话题，比如街边新开的、招牌古怪的店铺，或是天上那些被风撕扯成奇形怪状的云朵。虽然各自背负着无形的压力，但彼此在身边，便有一种日常式的、虚浮的悠哉感，仿佛这场漫长而焦灼的假期，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刻。
就在他们经过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讨论晚上是吃云吞面还是煲仔饭更能拯救萎靡的胃口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嵌入了他们前方的视野，如同画布上滴落的一滴不属于任何调色盘的异色。
那是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穿着十九世纪普鲁士军服、脸上涂着永不褪色油彩的胡桃夹子士兵。它的出现如此不合时宜，仿佛从某个童话剧场的后台直接走进了现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悖逆常识的存在而凝滞、降温了一瞬。
尤其当这位士兵用他雕刻精美、木质纹理清晰的掌心，递来两张散发着奇异蜂蜜甜香、边缘烫着流光彩箔的邀请函时，这种超现实的荒诞感被推向了顶峰。
“为您和您美丽的同伴，”胡桃夹子的声音如同精心调制、循环播放的广播音，流畅得没有丝毫顿挫，却缺乏任何生命的温度与起伏，“呈上‘鲸梦奇航’的预览体验。绝对称得上一场超越想象的邂逅。”
林汐瞬间被那极致精美、仿佛蕴含着魔力的邀请函俘获了，眼睛亮得像骤然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辰，之前的烦恼与焦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童话般的奇遇彻底冲刷殆尽。“天哪！这设计！这质感！陆止，你看！”她几乎是抢过邀请函，指尖痴迷地抚过那烫金的、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的纹路，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奇与渴望。
而陆止，则更多地注意到那些潜藏在华丽表象下的、令人不安的不协调细节：士兵军服上一丝不苟、熠熠生辉的金线，与脚下磨损严重、甚至沾着几点湿泥的人行道路面形成的刺眼对比；那弧度完美无缺、仿佛用尺规量度出的微笑，与那双如同最深湖底打捞上来的、空洞得能吸入所有光线的玻璃珠眼睛构成的诡异悖论。
陆止下意识用拇指用力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腕上那圈毛茸茸的猫毛铃铛，它此刻异常安静地贴着他的皮肤，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第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