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风从山那头吹来，卷起露与尘。
伊葬走在山道上，脚下的碎石被露水打湿，衣角划过草叶。天空灰白，光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像沉睡前的呼吸。她走了很久，风穿过她的发，声音与她的脚步一样没有起伏。璃祺在体内沉默着，最近她很少再开口，不知为什么。
伊葬并不觉得空，她没有“空”的感受。她只是行走，每一步都准确无误，如同风被山势引导。
她能感知世界的律动——哪里有“错”，哪里有呼吸的堵塞。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风重新流通，让堵塞的地方归于平衡。然而今天，风显得奇怪。它忽而急促，忽而停顿，像失去了方向。
她顺着那股不安的风前行。空气越走越稠，草木间有一种潮湿的气息，不是血，也不是腐烂，那气息像某种将熄的东西。
她走过一条被雾气笼罩的小径，路旁的石块上爬满了青苔，水珠从边缘滑落，滴进松软的泥土。那滴落的声音在山谷间轻轻回响，如同缓慢跳动的心。风带着那节奏，在她耳边若隐若现。
穿过几棵松树，她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人——一位老妇。灰白的头发散在泥地上，衣衫被石头划破，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她的呼吸微弱，嘴角带血，旁边散落着药篮和折断的木杖。空气中混杂着草药的气味，带着一点生气息，却也掺着土腥的湿味。
伊葬停下脚步，静静注视她。风在那一刻停了，空气凝滞得像被紧绷的弦牵住。树叶不动，雾气不再流动。整个世界似乎在等待她的决定。
璃祺久违的声音在她体内轻轻响起：“她快死了。”
伊葬淡淡答道：“我知道。”
璃祺问：“她有‘错’吗？”
伊葬注视着老妇的面庞，那面庞布满皱纹，时间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她的皮肤上。她摇了摇头：“没有。”
璃祺顿了顿，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那我们走吧。”
伊葬没有动。她的脚像被什么固定住，风重新吹来，却不再平稳。擦过她的脸时，带着某种沉闷的痛感。她感到胸口一紧，那种感觉不同于面对“错”的窒息，它更轻，却让她无法呼吸。那并非外来的压迫，而像是从体内生出的某种颤动。
她有些颤抖地说：“璃祺，风在颤。”
璃祺的声音微微一滞：“风不会颤，它只是流动。”
“可我听见了。”伊葬低声说。
璃祺安静下来，似乎也在倾听。风的声音混着老妇急促的呼吸，一起断断续续。那声音让伊葬心底某处变得不安，但她无法分辨是哪一部分让她感到不安。她觉得空气越来越沉，风在她掌心里打转，像要说什么。
她伸出手，指尖亮起微光——那是葬送的力量。光在空气中缓缓绽开，像花瓣飘落，只要她放开手，那老妇就会在无声的宁静中化为尘土。可是，她停住了。
她看着那光，低声说：“她……不该死。”
璃祺沉默几息，声音低沉：“为什么？”
伊葬答得很慢：“我不知道……”她盯着掌心的光，光在她手中闪烁，像一滴快要蒸发的露水。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有这样的风，这样的呼吸节奏，但她不记得这代表着什么。
风忽然加大，吹得她的发散开。她的手心闪烁着光芒，忽明忽暗，像在犹豫。她望着那光，仿佛那里面藏着某种她无法命名的情绪。
最终，她让光散开，光化成无数微粒，飘向老妇胸口。微光一点点没入皮肤，消失无踪。老妇的呼吸逐渐平稳，胸口轻轻起伏，风重新恢复秩序。
那一刻，山林里的声音慢慢回来。枝叶摇动，露珠从叶尖落下，落地的声响细微却清晰。空气变得柔和，连冷意都变成了轻微的触感。伊葬收回手，静静站着。璃祺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她体内微微颤动，像是在整理那些无声的疑问。
时间像被拉长。老妇的眼皮轻轻颤动，终于睁开了眼。那双混浊的瞳孔里映出伊葬的身影——银发、红眸、冷漠的表情。她怔怔地望着伊葬，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谢谢你。”
那声音像羽毛掠过空气，轻得几乎不存在。伊葬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过身。风从她背后吹过，把那句话卷走，带向远处的山。
璃祺轻声问：“你为什么停下？”
“那声音，”伊葬说，眉心轻轻皱起，“它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璃祺轻问：“奇怪？”
“像风，但又不只是风。它好像有重量，有温度。”
璃祺一时没有说话，连风都似乎不敢动。山间的雾气在树间游走，灰色的光线从云缝中散落。
璃祺轻轻道：“那是‘生’，你不该懂的东西。”
伊葬抬眼望向天空，风掠过她的面颊。她忽然察觉到——那风里混着一点湿气，落在肌肤上会留下冰凉的触感。她不记得自己曾注意过这种温度。
璃祺在她心底低声说：“你在感受。”
“感受？”她重复着，声音很轻。
璃祺答：“也许是花在动，也许是心在动，没有区别。”
伊葬不懂这句话，她只是感到胸口一瞬紧绷，像一滴水坠入深井，没有声响，却在体内荡起一圈细细的涟漪。那种感觉很轻，却让她的呼吸慢了半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风比之前更暖了一些。
她站在那里，看着光从云缝间落下。阳光照在老妇身上，也照在她的手上。那光太亮，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璃祺问：“你感觉疼吗？”
“我不知道。”
“那就是。”璃祺的语气里第一次有一点微弱的叹息。
风从山上掠下，卷起几片花瓣。花从泥土中生出，血红的花瓣在光里微微颤动。老妇闭上眼，嘴角带着一点笑意。伊葬转身离开，步伐轻缓。她的身影被风带远，仿佛要融进那片灰白的天。
走出树林时，璃祺再次开口：“伊葬。”
“嗯？怎么了？”
“你刚才在救她时，心跳变快了。”
伊葬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地方平静如常，没有任何波动。
“心跳是什么？”
“那是花将开的前兆。”璃祺的语气坚定，却又冷冷的。
伊葬没有再说话。风继续吹，像在掩饰什么。她抬起头，天边的光慢慢散去。她想，璃祺说的或许对——那不是错，也不是葬送，只是某种她未知的行为。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起手，让风从指缝间滑过。那是她第一次感到风有温度。
风在远处回荡，模糊、轻微，像是在重复一个她听不懂的词。
谢谢……究竟是什么呢。
风在山间回荡，将那句话反复推远，又带回。
那声音在她的意识里久久不散，像某种尚未命名的涟漪。
伊葬停了片刻，忽然闭上眼。风穿过她的发，掠过她的颈侧，像一只手，轻轻抚过一朵未开的花。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走。
那一刻，风的温度，似乎真的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