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村落的尽头掠过,带着麦香与灰尘。晨雾尚未散去,阳光从破碎的云层缝隙中倾泻下来,落在褐色的屋顶上。伊葬走在其中,步伐一如既往地轻,没有声响。昨夜的雨在石板间留下浅浅的水痕,她的倒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自从那天救下老妇之后,风似乎常常变得奇怪。它比往常更柔,甚至偶尔会带来人声。她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是继续走着。璃祺很久没说话了,她在体内安静得像睡着。
伊葬依旧能感到世间的“错”,那种沉重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气息。她一直遵循那种本能——看到错,就葬送。可最近,那气息似乎在减少。她走过山谷,走过溪流,却再也没遇见“错”的人。只有风声、树影与远处的钟声。
那钟声属于人类。她循声走去,看到一个不大的聚落。房屋低矮,烟囱里升起白雾,孩童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她站在村口,看着这一切,风在她的脚边盘旋,像在询问:进去吗?
她迈步进入。人们最初并未注意到她。直到有人抬头,看到她的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眼里带着深红的光泽。那人怔了怔,指着她喊出一声:“神明……!”
声音不大,却像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连锁的波纹。转眼间,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有人放下篮子,有人丢下木桶,孩子们躲到母亲身后。空气骤然变得稠密,呼吸与窃语在风中纠缠。
“那是她吧……银发的神女……!”
“听说她走过的地方,病人就会痊愈……”
“我看见她脚下有花在开……红的……”
他们在低语。那些声音交织成混乱的潮水。伊葬站在原地,没有说话。风似乎在避让她,连尘土都绕开脚边。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了——那天的老妇。她的手里捧着干花,目光虔诚,像看见了奇迹。她的膝盖慢慢弯下去,跪在地上。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跪下。
“神啊……请怜悯我们。”
“请再让花开一次。”
“请赐予我们安稳的生活。”
祈祷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满了他们的渴望。风绕着他们旋转,像被他们的信念唤起。
伊葬低头,看见他们额头触地,看见他们闭着眼。那一刻,她忽然听见璃祺的声音在体内响起,极轻,却清晰:“他们在向谁祈祷?”
“我。”伊葬平静地回答。
“你不是神。”璃祺的声音低沉,“他们错了。”
“错?”她微微抬眼,看向那些人。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那是一种她从未理解的表情——恐惧与希望混合的光。
“也许……这才是他们的‘生’。”伊葬的语气几乎没有波动,“他们需要被引导,风需要方向。”
璃祺的声音变得焦躁:“风本不该有方向,它只该流动!”
伊葬没有回应。她向前走了一步,风随之而动。那些跪着的人一齐低头,口中重复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延伸进他们的祈祷里。
老妇颤巍巍地举起干花,声音带着哭腔:“神啊……请让我们的孩子活下来吧。”
风在那一刻震动,像是呼吸失序。伊葬看见那孩子——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被人抱在怀里,皮肤苍白,呼吸微弱。那是她见过的“错”的样子,却又不是。她伸出手,光在掌心汇聚。
璃祺在体内惊叫:“你要做什么?”
伊葬抬起手,指尖闪起微光。
那光不是她“释放”的,而是自然从她体内溢出,就像风在透气。空气在那一瞬变得凝固,风停了,哭声停了,连鸟都不再鸣叫。时间像被轻轻捏碎的玻璃,碎片悬浮在光中。
她没有想“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光在孩子身边弥漫,既不冰冷,也不温暖,
它只是“存在”——一种无声的秩序。
当风重新流动时,花在脚边开放。那孩子的胸口轻微起伏,仿佛只是从长梦中醒来。
她低下头,看着这一幕,并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
她只是轻声说:“风恢复了。”
“神……!”人群爆发出呐喊。哭泣与欢呼混成一片。老妇伏地痛哭,双手在泥里颤抖。有人高声祷告,有人疯狂地呼喊她的名字。
璃祺疑惑的声音响起:“那孩子为什么活了?”
伊葬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本就不该死。
璃祺的声音却在体内一点点退去。她没有再说话。风在伊葬的身边旋转,却再也没有方向。
她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空无一物。她感到体内的某种不知晓的的东西在消散,像被吞噬的水。那一刻,她想起璃祺说过的话——风不该有方向。只是飘到某个地方,做该做的事。
她的眼神变得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她知道璃祺在渐渐远去,声音化为寂静。
“璃祺。”她在心底轻声呼唤。没有回应。
风绕着她旋转,带着香气与热度。人们依然在呼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她仿佛听不见,或者说,她不再需要听见。她抬起头,看向天空。
云散了。阳光刺眼而明亮。她的影子被吞没在光里。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们呼唤的并不是她。
他们呼唤的是一个能让他们相信的存在。
而她,只是“存在”本身。
风再度变冷,吹过她的发。她转身离去,脚步无声。身后的人群跪在尘土里,仍在喃喃祈祷。
风从灰白的山间掠过,带走尘土与热。
在远处的天光里,她的身影一点点消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原来,这就是神。”
风没有回答。
只是从此之后,花再未在那片土地上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