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每当我看向天上的圆月,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她向我施以援手的夜晚。
那轮清冷的明月,就像她墨绿色的眼眸,倒映着我坠落的身影,也照亮了我此后漫长的人生。
那年我九岁,生活的主旋律是等待。等待父母下班,等待周末的到来,等待着一本厚厚的书被我读完。而最多的等待,是发生在家门外的楼梯间里。
我总是忘带钥匙,却总记得带上一本书。我们家所在的十八楼,楼梯间成为了我的专属“书房”。这里安静,除了偶尔有邻居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便只剩下风穿过楼道的呜咽。夏天,从楼下涌上来的冷风是天然的空调,比任何机器吹出的风都更让人舒爽;冬天,水泥台阶的冰冷又能让我时刻保持清醒。我蜷缩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就着声控灯短暂的光明,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书页,沉浸在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那天我看的书是《哈利波特与火焰杯》。我正看到三强争霸赛的第一个项目,哈利骑着火弩箭与匈牙利树蜂在空中缠斗的场面。书里的魔法世界是如此惊心动魄,而我的世界却平淡如水。我常常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也有一只猫头鹰为我衔来一封信,告诉我其实我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就在我沉浸于幻想时,头顶的声控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楼梯间瞬间被黑暗与死寂吞噬。我熟练地跺了跺脚,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我又试了几次,上方依旧毫无反应。
“坏了吗?”我小声嘀咕着,心里却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这绝对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我合上书,抱紧双膝,等待着有邻居经过,用他们的脚步声为我重新点亮这片小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要靠着墙壁睡着时,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空气的流动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冬日清晨薄雾般清冷的气息拂过我的鼻尖。我猛地睁开眼,一个漆黑的轮廓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我面前。
她就像是从水泥墙壁的影子里渗透出来的一样,我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甚至连一丝衣物的摩擦声都没有。
那是一个女人,戴着黑色的鸭舌帽,穿着黑色卫衣,就连裤子与鞋子都是黑色的,甚至还戴了一副黑色口罩。她仿佛是黑暗本身,只有在那双墨绿色的眼眸深处,才倒映着从楼下消防通道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的应急灯光。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没有其他任何交流。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秒,便从我身边走过,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我屏住呼吸,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的拐角,才敢大口地喘气。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我家隔壁住着这样一位神秘的女性。
几天后,我又一次被自己关在门外,也又一次在楼梯间遇到了她。她还是那副装扮,还是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或许是出于对邻居的礼貌,又或许是心里的好奇战胜了理性,我竟生出了主动搭讪的念头。
“你走路为什么没有声音?”我开口问她。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楼梯下方看着我,目光在楼梯间上下快速挪动,像是在确认没有其他人。
“这是我的习惯。”她脸上的口罩翕动,清脆悦耳的声音被压得有些闷闷的。
她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证明了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鬼魂。但这也引出了我更多的疑问,比如她为什么不住在十八楼,却总是往天台跑。
她走到我身后,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往外看了一眼,又迅速关上。
“你为什么总是坐在这里?”她反问我。
我看着书,头也没抬地回答她:“我在看书呢,是《哈利波特与火焰杯》。”
“你为什么不回家看?”
“我忘记带钥匙了。我父母工作很忙,总是很晚回家。所以我只好坐在这打发时间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再见到她。我不禁怀疑,难道是我识破了她的秘密,所以她搬走了?没来由的,我开始希望再次遇到她。以至于就算我带了钥匙,也会在放学后,先坐在楼梯间里看上一小时的书。
在我日复一日的苦守下,她终于再次出现。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是我九岁的生日。父母依旧因为工作繁忙而无法陪伴我,他们只是在早上出门前给了我一个吻和一句“生日快乐”。而我,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度过这个本该热闹的日子。
那天我没有看书,只是用一支粉笔,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认真地画了一个生日蛋糕,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画了九根蜡烛。
“又忘带钥匙了?”她在我身后问道。
“嗯。”我撒了个谎。
她注意到了地上的粉笔画,沉默了片刻。
“今天是你的生日?”
“嗯。”我怕谎言被戳穿,只是简单地回应。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
“吃吗?”
“好啊。”
我伸手接过,拆开包装就往嘴里塞。是草莓味的,甜得有些发腻,但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你不怕我在糖里下毒吗?”她忽然问。
“不会啊。”我含着糖,口齿不清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吃棒棒糖,也是我第一次收到除父母以外的人给的生日礼物。
“总是忘带钥匙也不行啊,你没想过什么办法吗?”她似乎对我产生了些许兴趣。
“我还真有一个办法。”我得意地把我的“天衣无缝”的计划说给她听。“我家阳台离你家窗外的消防梯很近,我可以从你家窗户翻出去,然后跳到我家阳台上!”
她听完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泼了我一盆冷水。“你想多了。先不说那年久失修的消防梯能不能承受你的重量。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根本不可能跳得过去。如果从中间摔下去了,摔成一摊肉泥,我可是要被追责的。”
她终结了我荒谬且危险的想法,转身准备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不服气地补了一句:“可是,我晚上听到有人爬上消防梯的声音啊?”
她拧动门锁的动作顿了一下,楼道里的阴风似乎更冷了。
“晚上就好好睡觉……”她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消失在门后。
那天晚上我确实很早就睡着了,直到父亲把我从床上摇醒。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焦急的样子,额头上全是汗,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他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自己则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把各种文件和硬盘塞进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你的妈妈在车上等我们,等我们拿上这些就一起下楼,好吗?”他蹲下来,按着我的肩膀说。
“我们又要去哪?”
“爸爸妈妈带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可能很久都不会回家了……但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要害怕,好吗?”
还没等他站起来,窗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楼下的小区里,所有的汽车都开始疯狂鸣笛。父亲脸色煞白地冲到阳台,我也跟了过去,只见我家那辆熟悉的蓝色轿车,此刻已然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球。
“该死!他们居然追的这么紧!”父亲的脸色变得无比复杂,有悲伤,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还没来得及拉着我离开阳台,家里的门就被“砰砰砰”地猛烈敲响。
“找个地方藏起来,保护好自己!”父亲把我推开,冲回书房,把公文包重新塞回地板的暗格里。与此同时,三声枪响过后,我家坚固的防盗门上多了三个孔洞,紧接着,破门锤一下一下地砸在门上,沉重得像是暴雨前的雷声。
我躲在沙发后面,透过从阳台洒下的月光,看到一只手从砸出的洞里伸进来,拧开了我家的门锁。
一群带着黑色头套,全副武装的家伙闯了进来,他们手持步枪,密集的红色激光点遍布了我父亲的胸膛。
“康纳德博士,对于你的爱人,我们深感遗憾。我们不希望再失去一位科学家了,只要你肯把实验成果交给我们,我们可以选择放你一条生路。”一个人从人群后走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谈判口吻说道。
“交给你们?你们不是晶科的人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用那玩意做什么,你们想用它来制作基因武器!”父亲的声音不再软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狮子。“给你们就是点燃战火,贻害四方!”
他从腰后拿出一把手枪,一枪打爆了那个谈判者的头,然后朝着其他人歇斯底里地开火。枪火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让我看见了他眼底那份赴死的决绝。
枪声很快停息,父亲被密集的子弹击中,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牵动。但他没有倒下,而是用尽最后力气扑向一名蒙面人,死死抓住了他滚烫的枪管。
他用尽最后力气,回头看了一眼我藏身的方向。我明白,他是在为我争取逃跑的机会。
枪声、喊杀声、家具破碎声在我耳边交织。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冲向阳台,翻过栏杆,朝着那道看似遥不可及的消防梯纵身一跃。
就如她所说,那个距离我根本跳不过去。在肾上腺素的爆发下,我的指尖也仅仅是勉强勾住了冰冷的栏杆。屋里的枪声停了,我听到了他们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还有个小崽子,把他给我找出来!”
我知道我快要抓不住了。冰冷的栏杆带走了我指尖的温度,也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痴痴地看着天上那轮明月,以为那会是我此生最后所见的光景。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松开的那一刻,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如同天使的呼唤,又像是魔鬼的低吟:
“我抓住你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