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睡得很沉，像一块石头沉入深不见底的湖底，连一个梦都没有。精神上的疲惫远远超过了肉体，以至于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将我唤醒时，我仍然感到一种灵魂被抽空的虚弱。
我浑然不知，就在我沉睡的时候，自己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艾希坐在客厅那张唯一的沙发上，身边的柜子上放着那把冰冷的消音手枪。黑暗将她彻底笼罩，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作为一名顶级的职业杀手，她很难在周围有活物的情况下安然入睡。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警惕，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后留下的本能。
心神不宁的艾希无法停止脑海中的猜忌。她觉得我太过于冷静，太过于理性，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在突然失去双亲后该有的表现。而且，做她这一行的，身边带着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无异于在黑暗的丛林里点燃了一支火把，会暴露自己，也会引来数不清的危险。
她无法判断我是不是敌人派来的诱饵，一个精心设计的、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陷阱。
于是，她拿起了那把手枪，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进卧室，将冰冷的枪管轻轻地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就能结束这场充满不确定性的闹剧，就能让她回到以往那种孤独但安全的生活，就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清除掉所有潜在的威胁。
但是，她下不去手。
“那是我走上杀手生涯后，第一次对‘杀人’这件事产生了犹豫。”很多年后，她笑着对我回忆道，“就好像如果真的开了那一枪，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看着我在睡梦中因为噩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听着我无意识中发出的、带着哭腔的梦呓，她最终还是放下了枪。
她将我因为踢被子而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浑然不知的我从卧室里出来，找遍整个屋子都没看见艾希姐的身影。
陌生的、乱糟糟的房子，以及身上那件不属于我的、过大的T恤，都在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可是，她去了哪里？难道她还是抛弃我了？
我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镜子里的男孩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那张稚气的脸庞上，似乎再也无法浮现出笑容。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锁拧动的声音。
艾希回来了。她带回来了一次性的牙刷和两份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让我刷完牙之后再吃。
她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东西。
“好吃吗？”她问。
“好吃。”
那只是便利店里最普通的烤面包片和煎蛋，但我却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吃完早餐，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呃……里昂。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她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显得局促不安。
“什么事？”
“你还有什么亲戚能联系上吗？比如叔叔舅舅什么的。”
我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长这么大，我从未听父母提起过任何亲戚，甚至连他们的朋友我都不认识。
艾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苦恼地开口。
“你知道的，做我这行的，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你年纪还小，不适合跟着我，所以我……”
我当时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害怕再次被抛弃，鬼迷心窍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要我了么？”
她慌乱地摆了摆手，矢口否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没必要跟着我一起受罪。”
“但是我不想离开你。”
她微微一愣，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跟着我有什么好的？我只会杀人，不会照顾人。昨晚那是运气好，我可不能保证你每一次都安然无恙。如果你受伤了，我也会……”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的生命是她救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了拒绝的权力。
“你要把我送到哪去？”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联系了一家孤儿院，里面都是些跟你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为什么她带回来的是一次性牙刷，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在这里久留。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再给你去找其他的路子。你这么乖巧的孩子，一定会有许多人家愿意收养你的。”
“不必了，就去那个孤儿院吧。”
即便是要被她抛弃，我也不愿意再多劳烦她一分一毫。
吃完早餐，我和她下了楼，坐上她的电摩前往孤儿院。去时的路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吹得我泪眼婆娑，怎么也擦不干。那个地方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它给我留下的回忆并不美好，而我，统共也没在那里待上几天。
接收我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是孤儿院的管理员。她体型臃肿，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河马气球，眼神凶恶，脸上却堆着虚伪的笑容。我第一眼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
“阿姨，我把小里昂带过来了。”艾希停好车，牵着我的手走到孤儿院门口。
“多伶俐的孩子，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你一定能在这里找到幸福的。”管理员大婶想摸我的脑袋，被我低头躲过了。
我后退半步，双手紧紧地抓着艾希的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
艾希蹲下身子，右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耐心地劝慰我。
“里昂，放开我的手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了，里面的小朋友和管理员阿姨都是你的家人。不要任性了，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
那不叫“说好了”，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我，根本没得选！
我想这样对她大喊，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我不想破坏自己在她心中那短暂留存的、或许还算不错的印象。
她的手稍稍用了一点劲，想要从我的桎梏中抽离。若是我愿意的话，她是不可能抽走的。但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决定不要我了，我再怎么挽留，也只是徒劳。
“去吧，里昂，回家去吧。”
家……我要回到哪一个家？我的家，早就在昨晚的枪声和火光中，化为灰烬了啊！
在这偌大的世界里，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而我唯一能依靠的，唯一想依靠的，也只剩下你了。
可你，现在也要抛弃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