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被艾希姐亲手送进那扇冰冷的大门,我的世界就从一个人的黑夜,坠入了另一个充满无数双眼睛的、喧嚣的牢笼。
这家孤儿院坐落在岩城最混乱的西区边缘,墙皮剥落的围墙圈起一片小小的天地,像一个被城市遗忘的孤岛。
这里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廉价洗衣粉和孩子们身上汗液的酸味。管理员大婶那张堆满虚伪笑容的脸,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副面孔,也是我最不想再见到的面孔。
我的到来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是给这潭死水增添了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比我年长,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和看不见的阶级。他们用一种审视、排斥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打量着我。或许是因为我干净得有些过分的衣服,或许是因为我始终沉默不语,我成了他们眼中最扎眼的异类。
晚餐的钟声响起,所有人涌入食堂。食物是寡淡的土豆泥和干硬的面包,唯一的亮点是每人餐盘里那颗青涩的苹果。就在我准备找个角落坐下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一个比我高出两个头的胖男孩挡在我面前,他就是亨利,孤儿院里所有孩子都知道的“孩子王”。他身后跟着两个瘦高的跟班,像两根摇摆的竹竿。
亨利不是孤儿,他是管理员大婶的儿子,这个身份让他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好吃的,都会先进入他的嘴里,多余的部分才是属于我们的。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伸手拿走了我餐盘里的苹果,在手里抛了抛,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清脆的响声在嘈杂的食堂里格外刺耳。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父亲教导我的隐忍和智慧,在这一刻似乎变成了懦弱的代名词。
亨利见我没有反应,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丝轻蔑的笑。他伸出另一只手,猛地将我的餐盘打翻在地。土豆泥和面包混杂着脏水,狼藉一片。
“哎呀,真不小心,”他假惺惺地说道,“快收拾干净,不然我妈妈又要生气了。”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没有人上前,他们只是冷漠地、甚至带着一丝快意地看着这场闹剧。屈辱感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内心,我站起身,决定去找那个应该主持“公道”的管理员大婶。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别去。”
声音来自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男孩,他身材干瘪,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就是詹姆,十四岁,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之一。他走到我面前,挡住了亨利的去路。
“亨利,欺负一个新来的算什么本事?”
“詹姆,你又想多管闲事?”亨利显然有些忌惮他,但嘴上并不服软。
“欺软怕硬算什么本事?”詹姆的语气很平淡,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两人对峙了片刻,亨利最终还是撇了撇嘴,带着他的跟班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找她?”我质问詹姆,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
他蹲下身,帮我收拾地上的狼藉,头也不抬地说:“因为亨利那家伙是管理员大婶的儿子。你觉得她会向着我们这群没人要的孤儿,还是向着自己的亲骨肉?”
一句话点醒了我。我这才明白,詹姆阻止我,是在保护我。如果亨利知道我告状,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
“可是……我没晚饭吃了。”饥饿感重新占据了我的大脑。
“我这还有一个烤红薯,你拿去吃了吧。”
一个扎着麻花辫、脸上长着些许雀斑的女孩走了过来,她就是多莉,十二岁,比我高出不少。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烤红薯,递到我面前。红薯还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这不是卖烤红薯的大叔送给你的吗?你就这么……”詹姆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没事的,詹姆。我想他会比我更需要这个。”多莉微笑着说。
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温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我饿极了。和艾希姐分别后,我便食欲不振,中午只吃了一点点,现在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份香甜的温暖驱散了些许心底的寒冷。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我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们。从被艾希姐抛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变得格外敏感,对于他人突如其来的善意总感到怀疑。
“因为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好人。”詹姆挠了挠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多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额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解释道:“他就是好心肠,只要看见不公正的事情,就会挺身而出。”
就这样,我在孤儿院里结识了两个算得上朋友的家伙。
那段日子,是我在孤儿院里唯一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詹姆和多莉教会了我许多生存的技巧。他们带我到院子后面的树林里,告诉我哪种野生的浆果可以吃,并教我如何将它们捣碎,制成酸甜的果酱,涂在每天早餐那干巴巴的吐司上。吃饭的时候,詹姆会用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亨利的视线,让我能快速地吃完饭。多莉则告诉我,孤儿院后墙的墙角处有一个被藤蔓掩盖的破洞,足够一个孩子钻出去。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趁着午休,偷偷从那个洞溜了出去。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新鲜,我们趴在一家糖果店的橱窗外,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糖果,馋得直流口水。詹姆用他攒了很久的几个硬币,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根最便宜的棒棒糖。那天的阳光很好,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分享着那份廉价的甜蜜,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这样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孤儿院门口。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走了下来,和管理员大婶交谈了几句后,便径直走向了正在操场上和我们一起踢球的詹姆。
詹姆被带走了,成为了那个男人的养子。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和我们说一声再见。我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绝尘而去,心里空落落的。
失去了詹姆的庇护,我和多莉很快就再次成了亨利的目标。但多莉远比我想象的要聪慧和圆滑,她总能用一些小聪明,比如故意夸赞亨利的新鞋子,或者用一块糖果作为交换,让我们一次次地化险为夷。
只是,我和多莉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我们不再一起去后院的树林,也很少再一起吃饭。倒不是我们的感情淡薄了,我想,只是多莉看到了我就会想起詹姆,而我,也会这样。我们都害怕触碰那个共同的、无法言说的伤口。
我不怪詹姆的不辞而别。如果是想寻求一个家,孤儿院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与其被我们拖累,我更希望詹姆能离开这里,去自由地追逐他的理想。
直到那天晚上,多莉突然找到了我。她躲在宿舍楼后的阴影里,眼睛红得像兔子。
“里昂,我明天就要被送走了。”她抽泣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第一次见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发生什么了?”其实我心里已经猜到了。
“一对夫妇想要收养一个女儿,他们看中了我,管理员大婶已经签好协议了。”她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我的肉里。
“里昂,我一定要告诉你。这座孤儿院……其实是一个人口贩卖中心!没有一个孩子能在这里待过一个月!管理员大婶用最低限度的生活质量养着我们,然后把我们卖给那些富人,再从他们身上捞一大笔钱!如果找不到买家……”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如果找不到买家,她……她甚至会杀了我们,卖掉我们的器官!”
我不知道多莉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但我想她应该憋了很久,也许就是在詹姆被“领养”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自从詹姆走后,她总是把重担扛在自己身上,什么都不跟我说。
“里昂,你快逃吧!”她用力地摇晃着我,“从后墙的那个洞逃出去,逃到哪去都行,只是别留在这里!再过不久,你也会被管理员大婶卖掉的!”
“里昂,快逃吧!”
多莉之后的话我便记不清了,因为她已经情绪激动,泣不成声。而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逃?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哪座城市,也没有任何亲人可以接纳我。唯一亲近的人,那个说好会来看望我的艾希姐,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似乎只能待在这座囚笼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静静地等待着被售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