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德拉·米瓦德。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才逐渐拼凑出这个女人完整的形象。她有很多身份，是蝉联地下拳场三年的不败冠军，是德拉曼因货运集团里最令人信服的大货车运输队长，甚至还曾当过某个落魄警探的线人。
总之，她和艾希姐一样，都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阴暗面的人。
薇德拉总是笑嘻嘻的，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让她烦恼。她的手臂上常年缠着绷带，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遍布全身。有些是年轻时在街头火拼中留下的错误印记，有些则是前几天下货时不小心磕碰到的新伤。
她很喜欢自己的纹身，脖子上盘踞着一条黑色的蛇，后背上是一片怒放的彼岸花，胸口处则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她说每一处纹身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这些回忆融进了她的皮肤里，将和她一同老去。但她的纹身已经好久没有上新了，或许是那些需要被铭记的回忆，已经足够多了。
薇德拉还是个极其恋旧的人。在她那间位于码头区的公寓里，有两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杂志，一整个书柜的老漫画，车库里停着一辆早就该报废的旧普桑，和一辆她偶尔还会骑出去兜风的古董挎斗摩托车。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随身听，以及一整抽屉的磁带，里面都是些十几、二十年前的老歌。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留着这些老物件。她当时正用一块鹿皮布，仔细地擦拭着那辆挎斗摩托车的后视镜，闻言笑了笑，对我说：“很多东西陪我的时间久了，我就舍不得丢了。里昂，人是会长情的，对人是，对东西也是。哪怕不会再用到了，也想把它们保留下来，证明那些时光真实存在过。”
薇德拉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是个樱国人，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以“黑户”的身份来到岩城，后来不幸被卷入帮派火拼，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活着。
她在岩城最混乱的街头长大，体会过食不果腹的绝望，也经历过陌生人递来一个热面包的善意。那些过往造就了现在的她，所以她从来不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悲哀。
老实说，薇德拉并不是一个传奇人物，她没有艾希姐那样超凡的身手，也没有运筹帷幄的过人头脑，一生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就像是生活在这座城市街头巷尾的、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坚韧、乐观，像一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
如果让我用一杯酒来形容她的话，我觉得冰啤酒最合适不过。初入口时有些苦涩，却带着来自大地的、最质朴的麦芽味道。
“我不是给你写了字条吗？你怎么买的这些东西回来？”
我看着艾希姐从购物袋里拿出的那一堆垃圾食品和成箱的泡面，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我让她买的新鲜蔬菜、鸡蛋和肉类，一个都没有买。
“那个……字条在骑车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走了。”艾希姐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我对视。
听到她的解释，一旁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喝着牛奶的薇德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把嘴里的牛奶喷出来。
“得了吧你，艾希，”薇德拉笑得前仰后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我看你就是不认识字，看不懂里昂写的清单，所以干脆就买了自己经常买的那些东西。”
“我……我才不会那样做……”艾希姐的脸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反驳的声音显得毫无底气。
“里昂，我教你一个乖，”薇德拉朝我挤了挤眼睛，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艾希说谎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不自觉地往左上方看。你看，就像现在这样。”
“薇德拉！别教他这些奇怪的知识！”
艾希姐恼羞成怒，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上去想捂住薇德拉的嘴。但薇德拉早有防备，她借助自己身高和臂展的优势，灵巧地从沙发另一头翻了过去，然后迅速绕到我身后，把我当成了她的“人肉盾牌”。
“里昂救我！你艾希姐姐要杀人灭口啦！”
看着她们两个打闹的样子，我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也放松了下来，忍不住笑出了声。艾希姐见状，也只好悻悻地停下了动作，有些无奈地瞪了薇德拉一眼。
不过现在还不到吃饭时间，我和薇德拉对视一眼，决定继续我们未完成的打扫事业。我们从厨房开始入手，因为这片区域等下做饭就要用到，而且这里也是整个房间里最“惨不忍睹”的地方。
“艾希，你出去。”薇德拉像个女主人一样，对正准备跟进来帮忙的艾希姐下了逐客令。
“为什么？”艾希姐一脸不解。
“千万别让艾希进厨房，”薇德拉对我小声地“科普”道，但音量却刚好能让艾希听见，“她已经把这个可怜的厨房炸过两回了。一次是想热牛奶，结果把整盒牛奶连包装一起塞进了微波炉；另一次是想煮泡面，结果忘了加水。”
被揭了老底的艾希姐，只能红着脸，默默地退出了厨房。
薇德拉关上厨房门，回过身来，和我一起面对水槽里那座由碗碟堆成的小山。
老实说，由于薇德拉比一般的女性要高大得多，再加上她那爽朗外向的性格，和她单独相处，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压力。
“真是辛苦你了，小里昂。”薇德拉一边娴熟地往水槽里挤洗洁精，一边感叹道，“艾希她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团糟，之前都是我每隔一段时间过来帮她整理一下。没想到这次我还没来，你倒是先把客厅给收拾了。”
她撸起袖子，露出了两条布满伤疤和纹身的手臂。那些伤疤形态各异，有的像蜈蚣一样狰狞，有的则只是淡淡的一条白痕。发现我正盯着她的伤疤看后，她倒是没有丝毫遮掩，反而大方地向我介绍起来。
“这个，”她指了指小臂上一道还很新的、缝了针的伤口，“是上个星期在码头，有几个不开眼的家伙想偷我的货，被我抓到后，其中一个用匕首划的。作为交换，我把那家伙的手指全都掰断了，估计他以后只能用勺子吃饭了。”
她又指了指手肘处的一块擦伤。
“这个是前天下货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的。干我们这行的，整天和那些又重又硬的集装箱打交道，有些磕磕碰碰很正常。”
伤疤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耻辱，而是一枚枚记录着她人生经历的勋章。
“薇德拉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也是……杀手吗？”我一边用清水冲洗着她递过来的盘子，一边好奇地问。
“我可干不来那么精细的活。”她笑着摇了摇头，“杀人需要天赋和冷静，我顶多就是帮别人打打架，看看场子什么的，赚点辛苦钱。”
“不过那也是我年轻时候才干的事了，”她擦了擦手上的泡沫，继续说道，“现在年纪大了，打不动了，就找了个运货的正经活，还混到了车队队长的位置。”
薇德拉的手脚非常麻利，不一会儿，水槽里的盘子就被我们清洗得干干净净，垒放在了一旁。她擦了擦手后，又开始动手清理那些积满油污的橱柜。
“对了，小里昂，别叫什么‘薇德拉姐姐’，多见外啊。”她回过头对我说，“叫我薇薇姐，或者大薇就好，我们车队里那些小年轻都这样叫我。”
“那……薇薇姐，你到底多大年纪啊？”我脱口而出，问完之后才觉得有些冒昧。
薇德拉听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浅笑一声，回答道：“见面没多久就问女孩子的年纪，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小里昂。”
话是这么说，薇德拉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地计算着。
“嗯唔……差不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艾希还没出生吧。”
这个回答很巧妙。我并不知道艾希姐的具体年龄，所以也无法推断出薇德拉的年纪。但我当时就明白了一件事，眼前这个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有些不正经的女人，远比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要成熟和睿智得多。
我们两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本就不大的厨房打扫得焕然一新。我力所能及地帮她递递抹布，整理一下餐具，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这种共同劳作的感觉，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家的温暖。
而厨房门外，艾希姐正像一只被排挤的小猫，时不时地从门缝里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