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干啥，给我递三个鸡蛋来。”
薇德拉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唤醒。虽然艾希姐没能把清单上的食材买回来，但薇德拉来的时候，像是未卜先知一般，自己就拎来了一大袋新鲜的食材。
此刻，她正系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站在灶台前，颇有几分大厨的风范。
她见我还在发愣，便伸过手来，用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指习惯性地捏了捏我的脸颊。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一开始我还有所反抗，可还是敌不过她时不时发起的突然袭击。
“我只是觉得，你的厨艺好像很不错。”我揉着脸，由衷地感叹道。
“那是，我小时候在一家日料店的后厨打过杂，这点本事都是基本功啦。”薇德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手中的锅铲挥舞得像一根指挥棒。
她熟练地用调料包和几块骨头熬出浓郁的面汤，下面的同时，在另一个锅里打了三个荷包蛋，滋滋的油声和升腾的香气，让这个原本冰冷的厨房第一次有了“家”的烟火气。
看着她那熟练到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次的手法，我心中又出现一个疑问，一个关于她们过去的疑问。
“薇薇姐，你是怎么认识艾希姐的？”毕竟艾希姐的身份如此敏感，而薇德拉看起来，又不像是需要雇佣杀手来解决麻烦的人。
薇德拉正在捞面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摸了摸下巴，眼神飘向窗外，似乎在回忆一段相当遥远的往事。
“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一家快要倒闭的修车行。”她回忆了片刻，缓缓开口，“那时候她比现在还瘦，像根豆芽菜，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给她的电摩换零件。有几个喝醉了的流浪汉看她年纪小，想过去调戏她，被我顺手给赶跑了。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姑娘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冷得像冰。”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相遇，就没那么友好了。”薇德拉苦笑一声，“她来剿灭我当时所在的那个帮派。因为有过那么一面之缘，所以她最后饶了我一命。”
她说着，转过身，将卫衣的下摆猛地拉了起来，给我展示了她背上的一处狰狞的刀疤。那处刀疤从她的腰间一直向上延伸，没入衣领，不知道尽头在哪，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地扒在她古铜色的皮肤上。
“这一刀真是要命，”她放下衣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凡她再偏一点点，砍伤了我的脊椎，我现在就只能在轮椅上跟你讲这个故事了。”
她转回去，继续煮面，仿佛刚才展示的只是一处无伤大雅的纹身。
“她那天可真猛，一个人，一把刀，就砍翻了我们七八个好手，每个都是一刀致命。啧啧啧……那场面，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背发凉。”
“你不恨她吗？”我忍不住问，“她屠了你的帮派，还把你砍成重伤。”
“有什么好恨的？”薇德拉将面条捞出，沥干水分，“那个帮派早就在一轮又一轮的火并中变得不再纯粹，我熟悉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我本来也是打算找个机会走人的，她的出现，恰好替我做出了那个我一直下不了决心的决定。”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像我们这种在刀口上舔血过活的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只要没死，没残疾，都算是幸运了。”
比起拳头够硬、脑袋灵光，我想，这样乐观豁达的心态，才是薇德拉能在那残酷的环境下活下来，并活得如此潇洒的真正原因。
“咋了，听完这些，突然害怕你艾希姐了？”她看我半天没说话，调侃道，“——递个碗给我。”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瓷碗递给她，然后摇了摇头。
“艾希是我见过的杀手中，水平算是最顶尖的那一类了。她杀起人来，可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薇德拉将滚烫的面条倒入碗内，汤汁四溅。
“但是……”她话锋一转，“她有时候太冷血了，像是把自己的情感全都埋葬了一样，活得像个机器。”她往面汤里点缀上那枚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和几片翠绿的葱花。
“所以，当我得知你能在这陪着她的时候，我打心底里为你俩感到高兴。”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被推到了我的面前。
“端去吃吧，里昂。顺便跟她说一声，开饭了。”
那一刻，我感觉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连带着这碗面的温度和重量，一起被递到了我的手里。
“艾希姐，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吗？”
夜里，我洗完澡，换上薇德拉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一套还算合身的旧睡衣，坐在床上。而艾希姐则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那张孤零零的沙发上，我刚好能通过没有关严的门框看见她被黑暗吞噬了一半的侧影。
艾希姐的这间安全屋说小不小，但只有一个卧室。按道理说，我这种个子小的，睡沙发就足够了，但艾希姐却执意把这张唯一舒适的床让给了我。
“在床上睡觉不安全。”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答。
“不安全？那在哪睡觉才安全？”
“躺在床上时，如果遇到突发情况，身体很难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所以我晚上都是坐在沙发上，手枪就放在随时能够得着的位置。”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如果有人在晚上发动偷袭，他们的第一目标通常是床，会对着床上来上一梭子子弹。我这样也能在第一时间规避风险。”
“呃……那躺在床上的我，不就遭殃了。”我的后背升起一丝凉意。
“不会的，”她回过头，墨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认真，“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他们。”
她表情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老实说，艾希姐这些根深蒂固的杀手习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她和我所处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现在，我睡在安稳宽敞的床上，享受着难得的平静；而她，却依旧坐在门外那片冰冷的黑暗里，像一头警惕的孤狼，守护着这片小小的领地。
我不喜欢这样。这让我感觉，我和艾希姐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我甚至有些怀念起她怀抱的温暖，以及那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温热的体温。
“对了，有个东西忘了给你。”
就在我准备关灯睡觉时，艾希姐突然从沙发旁那个购物袋里拿出一本书，走到我床前，将其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儿童绘本，画风幼稚可爱，旁边还有一些简短的文字叙述。
“顺路看到书店在做活动，所以才买的。”艾希姐的视线习惯性地偏向了左边。
“谢谢艾希姐。”
我高兴地收下了那本书。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同时，我又想到了薇薇姐白天戳穿的、关于艾希姐不识字的事情。一个绝妙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艾希姐，”我抬起头，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我来教你识字吧，就用这本书。”
她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别过头去。“没必要，我不需要这些知识。”
“来嘛来嘛，反正晚上也没事做。”我坐在床上，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赶紧睡觉，明天再开始学，行吗？”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见艾希姐无动于衷，我决定动用我身为一个孩子的“特权”。
“你要是不陪我看完这本书，我就一整晚都睡不着了。”我抱着被子，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
杀人时，艾希姐绝不会心慈手软，但面对我，她似乎总是温柔以待。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就看这一本，看完就必须睡觉。”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的气息。我将被子掀开一角，盖在她的腿上，然后借着床头台灯那柔和的光线，翻开了那本崭新的儿童绘本。
“很久很久以前，一座古老的城堡里住着一位公主……”我用手指着书上的第一个字，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念给她听。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在黑暗中总是充满警惕的墨绿色眼眸，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书上那些幼稚的插画，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孩童般的好奇与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