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视角——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意识像是从深海中艰难上浮，当我看清天花板的那一刻，猛地瞪大了双眼。身体下方是柔软的、陌生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一股被阳光晒过的、干净的织物气息。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恐慌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我立刻坐起身来，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大脑的思考，右手不自觉地摸索向旁边床头柜上本该放着手枪的位置——但那里空无一物。
“怎么了？艾希姐。”
床边传来里昂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我这才发现，那个小家伙已经在我之前起床了，正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仰着头，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难以置信。
我有多久没像这样，在真正的床上，陷入如此深沉的睡眠了？
恐怕连我自己也记不起了。
在我第一次用匕首划开一个人的喉咙之后，梦魇就成了我夜晚唯一的伴侣。那些被我夺走生命的人，他们的脸孔，他们死前惊恐或怨毒的眼神，会在我每一次试图闭上眼时，像鬼魅一样纠缠着我。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睡过一次好觉。
若是放松警惕，就会被杀掉吧？
这是我用鲜血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刻入骨髓的铁则。我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在深夜潜入目标的卧室，轻而易举地取走那些在睡梦之人的性命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家伙，能在梦中毫无知觉地死去，也算是便宜他们了。
而手握这么多条人命的我，又何尝不是罪大恶极的呢？
归根结底，我也是为了赏金，为了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活下去才杀的人，又为了欺骗自己那点可怜的良知，而想了一个“只杀坏人”的大义凛然的理由。从本质上来说，我和那些死在我手里的家伙，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么就一定会有这种可能——我在安然入睡的时候，被某个寻仇者，用同样的方式取走性命。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强迫着自己养成了坐在沙发上休息的习惯，将身体蜷缩在角落，让冰冷的墙壁给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手枪永远放在伸手就能够得着的位置，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瞬间惊醒。尽管这样对于精力的恢复极为不利，但至少能让我活下来。
可是，这个我坚守了数年的习惯，被打破了。
我居然在这个小男孩的身旁，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他了，却在刚开始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失误。
真是失态啊……
我用手臂遮住眼睛，挡住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刺眼阳光，在心里有些不甘地对自己说道。
虽然里昂说，偶尔赖床也没关系。但如此松懈地睡着，对我来说已经犯下了足以致命的大忌。我绝不允许自己再这样怠惰下去了。
这样想着，我以一种极其灵巧的动作下了床，双脚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舒展了一下因为过度放松而有些僵硬的四肢，感受着全身的肌肉被重新激活。
当我走出房门时，一股烤面包的香气扑面而来。里昂已经把烤好的吐司片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端上了那张小小的餐桌，还给我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
看着这家伙在房间里殷勤地忙碌的样子，我的心里涌出一股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名称，大概是觉得……他能留在这里，挺好的。
我拿起一片吐司面包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听到里昂对我问出了那样一句话。
“艾希姐，你能教我那个吗？”
“你说哪个？”
我不明白自己能教这个小家伙什么，总不能是一口吃下两片吐司的秘诀吧？
除了杀人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直都不怎么好使。但我早该想到的，我最擅长的东西是什么；而这个半大的孩子，从在孤儿院被我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仰着脸向我追寻的，也不可能是什么午夜两点肚子饿了如何快速煮一份意面的独居生活技能。
他想学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人。
“是想……复仇吗？”我试探性地反问，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沙哑。
“嗯，”他点了点头，眼神异常坚定，“你不是不愿意帮我报仇吗？我就想着，自己去……”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温热的液体让我因睡眠而有些迟钝的大脑迅速冷静了下来，表情也重新变得严肃。
“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委屈。
“里昂，杀人并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情。”我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它不像你在书里看到的故事那样，充满着侠义和荣耀。它只是肮脏、血腥、且不可逆转。从你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开始，你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得时刻应对来自暗处的反击，恐惧会像影子一样跟随你一生，往后的每一天，你都会过得提心吊胆。”
“你还小，还有机会去享受普通人的生活，去上学，去交朋友，去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的父母用他们的生命，为你争取到了让你活下去的机会，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再说了，你也不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不是吗？晶科科技那么大，你甚至不知道那晚的袭击者究竟是谁。所以，不需要这么操之过急，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我有我自己的原则，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杀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当子弹击发的那一瞬间，这个世上会有两个人死去，一个是目标，另一个，是开枪者的一部分灵魂。我不能让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把自己的双手弄得满是血污。我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我知道那条路有多么艰苦。
“我知道，”里昂打断了我，“是晶科科技的……”
“晶科科技是一家新兴的科技公司，对外界来说，他们是岩城的骄傲，是没出现过任何污点的良心企业。”我反驳道，“如果你要向晶科科技复仇，那在里面工作的成千上万的无辜员工，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吗？难道你也要对他们出手吗？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一味的报复，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陷入不幸。里昂，那不叫复仇，那叫欺负比你更弱的人。”
“我会找出真正的元凶，”里昂的回答冷静得不像一个孩子，“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掌握能够复仇的能力。”
里昂的脑袋比我聪明，即使我比他多活了几年，阅历比他丰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反驳了。
而他，则是乘胜追击似地，继续说道。
“而且，如果我有了自保的能力，艾希姐你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都提心吊胆了。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可以和你一起出任务。我可以帮你收集情报，保养武器，在你休息的时候，我也可以替你放哨。”
他向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一个人是整天提心吊胆的话，那我和艾希姐两个人在一起，就能挤出一半的时间，来过稍微轻松一点的生活。”
“难道……艾希姐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
这句话，简直就是犯规啊！
它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轻易地剖开了我用冷漠和警惕筑起的层层壁垒，直接刺中了我内心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我打一开始就知道的。
从他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那个充满绝望的夜晚，对我说出“救救我”的时候起；从他在河里紧紧抓住我的手，问我“还会抛弃我吗”的时候起。
我就知道，我说不过他。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