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那场混乱的风波，最终以一种不了了之的方式收场。但在那之后，我和艾希姐之间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第二天清晨，或许是因为裹着厚重石膏的右臂让我难以适应，在辗转反侧间，我很早就醒了。
我睁开眼，习惯性地看向客厅的方向，却发现那张总是被一个端坐的身影占据的沙发上，现在却空无一人。平日里，无论我多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她那如同守护神般、在晨光熹微中一动不动的剪影。
艾希姐去哪了！？
一丝不安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右臂传来的沉重感，快步走出了卧室。
经过我一番打扫后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空气中投下几道狭长的、漂浮着尘埃的光柱。她不在。厨房里也是空的，卫生间的门也大开着。
她去哪里了？是又出去执行任务了吗？还是说……她觉得照顾我太麻烦，像上次一样，又一次选择不辞而别了？
各种各样的猜想，像冰冷的藤蔓一样在我的心里疯狂滋长。我的视线慌乱地在屋子里寻找着，最后，在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亮着微弱灯光的水族箱前，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正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极其专注地看着水族箱里那条独自游弋的鱼。她为那个小小的水箱，单独接了一个小小的照明灯，那是这间昏暗屋子里，除了窗外天光以外的唯一光源。
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旁。但在身为职业杀手的她面前，我的举动逃不过她的感知。注意到我的靠近，艾希姐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早上好，艾希姐。”
“嗯，早。”
艾希姐的回答依旧那么简洁，而我也有些习惯了。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个水族箱。它大概有半米长，玻璃擦拭得一尘不染，在独立的灯光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但水族箱的内部，却单调得令人压抑。里面没有任何水草、假山或者彩色的石子作为修饰，只有清澈见底的水，和那条孤独的鱼。
那条鱼的尾鳍极大，像一袭华丽的、拖曳在身后的黑色长裙。当它缓缓游弋时，那巨大的尾鳍在水中舒展开来，折射出一种深邃的、近乎于黑曜石般的墨绿色光华，如同在寂静的宇宙中绽放的、无声的极光，美丽而孤寂。
但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我从未在家里见过任何鱼饲料。而且这个水箱里，甚至连最基本的水质过滤和增氧设备都没有。
这条鱼……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艾希姐，”我小声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这条鱼……你平时都喂它吃什么？”
我的声音似乎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她缓缓地回过头，那双墨绿色的眼眸里，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遥远的迷茫。
“就我平时吃剩的，”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方便面、面包屑什么的。”
“那这条鱼你养了多久？”
“记不清了，”她摇了摇头，“它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我搬进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
“你多久给它换一次水？”
“等水的颜色变了，或者闻起来有味道的时候就换。”
我看着那清澈见底的水，又看了看艾希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生活常识极度匮乏的人，居然能将一条鱼养这么久。或许，我更应该感慨这条鱼顽强的生命力。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前在阳台上也养过一些花花草草，但它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只有这条鱼，一直活到了现在。”
“艾希姐，你知道这是什么鱼吗？”
她再次摇了摇头，那双总是充满警惕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对未知事物的坦然。
我看着那条鱼独特的形态和颜色，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某本老旧的《深海生物图鉴》上看到过的内容。
“它叫寂影鱼。”我将我记起的内容，慢慢地讲给她听，“书上说，寂影鱼是一种天生的独行掠食者，性情非常孤僻，而且极具攻击性，会攻击任何靠近它的活物。”
“它们对生存环境要求虽然不是很高，但理论上还是需要在特定的深水环境和极度纯净的水质下才能存活。所以说……”我看着水箱，由衷地感叹道，“这条鱼很奇怪，住在这么简陋的水族箱里，靠着面包屑和这么久才换一次的水……它居然还能活下来。”
听完我的科普，艾希姐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鱼，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丝赞许和一种近乎于“理解”的神色。
“是吗？”她说，“那它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啊。”
那一刻，晨光正好穿过窗帘的缝隙，笔直地打在玻璃水箱上。艾希姐的侧脸，清晰地倒映在了玻璃表面，与那条正在缓缓摆动着墨绿色尾鳍的寂影鱼，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脸庞白皙而精致，眼神冰冷而孤寂；那条鱼的鱼鳍华丽而优雅，姿态沉默而好斗。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她们竟是如此的相像。
她们都拥有着美丽的外表，却又都带着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靠近的危险。
她们都沉默着，用各自的方式，顽强地、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间混乱的屋子里，在艾希姐那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她还能想起给它换水，给它喂食。
或许，她在照顾这条鱼的时候，也是在照顾她自己。
她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生命，但她懂得如何维持一个存在。就像她自己一样，只要能活着，吃什么、住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活下去。
那条鱼，何尝不是住在水族箱里的另一个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