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城的夜，一如既往地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所浸染。
城市边陲的一间地下酒吧里，爵士乐手正懒洋洋地吹奏着萨克斯。吧台旁，坐着岩城警察局副局长彼得罗夫。
“你们这营生不错。”
“赚点小钱而已。”
“你可瞒不住我，背后的老板来头不小吧。”
“您都知道了，何必问我呢？”
“我是打心底替你俩感到高兴，至少不用在过刀尖舔血的生活了。”彼得罗夫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但他确实也是过来人。
“这人呐，甭提年轻时有多大冲劲，这结了婚，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正事。” 彼得罗夫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看到你小子现在这副安稳的样子，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
他话锋一转，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说起来，还记得咱第一次见面吗？”
彼得罗夫晃了晃杯中的酒，冰块在蓝色的液体里旋转，像一双深邃的、正在回忆往事的眼睛。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巡警制服的落魄男人了，剪裁得体的西装，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以及眉宇间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严，都彰显着他如今的身份。
“我那个时候不走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从刑警队长的位置上，被一脚踹到了最基层的巡逻岗。”他自嘲地笑了笑，“那天我本来轮休，正在街对面的小餐馆，跟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舞女约会。兜里没几个子，却还要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
“然后，我就听到了警铃声。”
“我还记得”他看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在酒店后巷那条又湿又脏的路上，你们俩都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你那位艾希小姐，看到穿着制服的我的第一眼，就把你死死地护在了身后。我敢说，当时我要是多问几句，或者对你们流露出半分怀疑，她肯定会一枪崩掉我的脑袋。”
我擦拭着酒杯，没有说话。
“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巡警，”他继续说道，“按理说，我应该做的，是第一时间保护现场，拉起封锁线，然后等待刑警队的人来接手。但是我那该死职业经验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枪击案。”
“现场太干净了，手法也是专业利落。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一个被利器精准地刺穿了眼球和脖子，另一个和约瑟夫一样是一枪爆头。现场没有多余的弹壳，没有挣扎的痕迹，除了……那滩呕吐物。”
“你那天晚上，吃的是肉酱面吧？我在里面，还发现了没有完全消化的通心粉。”
听到这句话，我擦拭酒杯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顿。我不由得撇了撇嘴角，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吃了什么，但那股混合着血腥味的、灼烧喉咙的酸楚感，却仿佛又一次涌了上来。
“那家酒店我去过，他们厨房做的最难吃的就是肉酱面。而约瑟夫是那里的老客户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也绝对不可能点那玩意儿。”
“所以，那滩呕吐物，不属于死者。那个专业的杀手也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我赶在刑警队那些蠢货到来之前，用一支试管，装了一些样本带走。回去后，我找了个信得过的老朋友，私下里做了个DNA鉴定。果不其然，不是约瑟夫的。但你那时候还太小，DNA没有录入到警方的数据库里，而艾希更是个查无此人的黑户。”
“我知道，我们警局里的风气早就烂透了，我自己就是被他们害成那副样子的。这件事如果按照程序报告上去，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不了了之。所以，我一个人，开始了对你们进行秘密调查。”
彼得罗夫将杯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你这还有没有什么好酒推荐一下？”
我早知如此，将一杯刚调好的酒推到他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巨大的方形冰块折射下，呈现出如同落日余晖般的色泽。
“这是什么？”彼得罗夫端起酒杯，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极其霸道的烟熏味，像极了雨后潮湿的篝火。
“磐石之泪。”
彼得罗夫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品味酒香还是品味这个名字。
他浅尝了一口，眉头先是紧紧皱起，随即又在回味中，慢慢舒展开来。
“入口是烈性的烟熏……然后有一点点苦。”他评价道，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但回味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很奇怪，但又该死的好喝。你小子，手法这么熟练了。”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他看着杯中那块晶莹剔透、如同磐石般的巨大冰块，沉默了很久。
“感谢您当年的高抬贵手了。”良久之后，我淡淡地说道。
他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痛苦和自嘲的表情。
“不瞒你说，当我的调查一步步深入，最终确认是你们两个孩子干的时候，我非常震惊。我没想到，岩城这个鬼地方，居然能把两个孩子，逼得走上杀人这条路。”
“而你们杀的，又偏偏都是些罪大恶极的混蛋。那个约瑟夫，我调查了他两年，手里攥着他贩毒的铁证，却因为他背后那把该死的保护伞，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是法律无法惩罚的存在。”
“那时候，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在想，既然法律不行，那你们能杀了他，或许……也不错？”
“然后，”他举起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力道不大，但是声音响亮，“我给了自己两耳光。我对自己说，‘妈的，彼得罗夫，你干脆改名叫彼得懦夫得了！’”
“居然要把惩罚罪恶这种事，寄托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我太清楚了，背负着人命活下去是什么感觉。他们不知道要被罪恶和噩梦纠缠多久，可能这辈子，都再也做不了一个好梦。”
“老实说，里昂，我挣扎了很久。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当我找到了你们的住处，却始终没有将你们捉拿归案。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我应该遵循我所发誓要维护的程序，还是应该遵循我内心那份早已残破不堪的正义？”
“但是——”
彼得罗夫话锋一转。他将杯中剩下的“磐石之泪”一饮而尽，然后将空了的酒杯，重重地、却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放在了吧台上。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因为酒精而有些迷离的眼睛，此刻变得无比清醒和锐利，直刺我的内心。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们错杀了一个好人，伤及了一个无辜者，那我还是会亲手，为你们两个拷上手铐。”
说完，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压在了酒杯底下。
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