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任务结束后的两天里,我陷入了一片沉默的深渊。
鲜血和脑浆溅在脸上时那温热粘稠的触感,以及那股无论如何清洗都仿佛还残留在鼻腔里的血腥味,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总会在睡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眼前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猩红。
白天,任何相关的刺激物都会轻易地击垮我。食物里红色的番茄酱;窗外汽车短促的喇叭声响。
我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
艾希姐也不知道该如何帮我。
当我做噩梦惊醒时,她会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出现在我的卧室门口,静静地站着,直到我因为疲惫而再次睡去。她会笨拙地尝试为我制作一些食物,比如烤得焦黑的面包片,或是被煮得烂糊的白粥,但我始终没有胃口。
甚至连做饭时,我会因为菜刀而双手发抖,导致刀具掉在地上。艾希姐禁止我再进入厨房,而我们的食物重新变回三明治和泡面。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像铅一样沉重。
到了第三天傍晚,当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时,艾希姐做出了一个决定。
“里昂,”她走到我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点。”
起初我是抗拒的,我害怕接触外面的世界,害怕走出这个门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绝对服从。”
艾希姐动用了她的“特权”,我这才从恍惚中醒过一点神,跟着她走出大门。
她骑上了那辆黑色的电摩,没有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只是将一顶头盔递给了我。我默默地戴上,坐到了她的身后。
电摩无声地滑入岩城璀璨的夜色中。我们没有在市区停留,而是一路向着城市的边缘驶去。
周围的建筑越来越稀少,喧嚣的人声和车流被逐渐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带着咸湿气息的风。
我们一直骑了几十公里,直到公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泛着银色光芒的海滩。
艾希姐停下车,我们脱掉鞋子,在沙滩上并肩赤脚走着。沙子被夜晚的海风吹得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我的脚底传来,让那颗一直因焦躁而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远处,岩城那辉煌的城市灯火,像一条坠落在地平线上的银河,璀璨而又遥远。
“前面有水母,我们绕开些。”艾希姐拉了拉我的手。
不知不觉间,海水漫过我的脚踝,浪花带走了我留下的那一串足迹。
在不远处,我看到了被冲到岸上、搁浅的水母。它散发着微弱的荧光,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身体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脆弱的质感。
“艾希姐,”我轻声地问,“这个水母,会被海浪带回海里去吗?”
“也许会,”艾希姐看着它,淡淡地说,“但很难。它被冲到这个地方,之后涨上来的那些小浪花,已经带不走它了。”
“那……它是不是会死?”
“它可能已经死了。”她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而且水母的身体很柔软,就算想用工具把它送回去,也很难操作。而且很可能会直接戳进它的身体,把它撕裂。”
“……你试过吗?”
“嗯。”她应了一声。
“艾希姐,你以前……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吗?”
“是的,”她看着远处那片黑暗的大海,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当我觉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的时候,就会来这里。”
“就这样……沿着海边一直走吗?”
“嗯。”
“那会……不会产生‘不如就这样被大海带走’的冲动?”
“会。”她回答得很快,也很坦然,“如果它真的能带得走我的话,我大概不会挣扎吧。像这样一直往大海深处走,每一步,都像走在非常危险的界限上。”
我沉默了。
我看着那只搁浅的水母,又看了看身旁的艾希姐。
我们都是被命运的巨浪,冲刷到冰冷的岸上。我们都像这只水母一样,孤独、无助,在陌生的环境中,等待着一个不知是否会到来的结局。
艾希姐也曾像我一样,挣扎在生与死的界限上,被无尽的迷茫和空虚所吞噬。
“怎么了?这副表情。”
“只是想到,面对大海……我真渺小啊。我不甘心,为什么我不能更有力量,为什么我如此软弱?”
“我觉得那不是软弱。而是善良。”
“没错,我们缺乏力量,我们很渺小。但我不会在意这种事。面对死亡,我也会害怕,但只要在死前问心无愧就好了。犯错了,就去赎罪;要代价,就去偿还。
远处的灯塔亮起,夺目的光线从艾希姐脑后射来。微风吹动她的头发,她拨开眼前的发丝,回过头去,注视着灯塔。
“十二点了。这里的灯塔会在晚上十二点启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也跟你现在一样惊讶。”
是啊。无论是谁,在孤寂的夜里中,遇到足以穿越黑暗的强光,都会被打动吧。我知道灯塔的光只是工作,但艾希姐的光不是。
她矗立在沙滩上的挺拔身姿,与远处礁石上的灯塔重叠在一起。
我想,那一束光,我已经找到了。
回去的途中,艾希姐像来时一样,将那顶黑色的头盔递给了我。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
电摩再次在空无一人的环海公路上驰骋。这一次,我从她的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艾希姐的身子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她问我:“是不是有点冷?”
“不冷。”我将脸轻轻地贴在她温暖的后背上,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不过,我有点累了。艾希姐,可以让我……多靠一会儿吗?”
“嗯。”
我听到她用一种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回答道。
“……多久,都可以。”
“谢谢你,艾希姐。”
或许是担心晚风凛冽,又或许是不想让后座的人太过紧张,艾希回程的车速,并不快。
因此,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我的复仇计划迄今为止毫无进展。
但我并不觉得遗憾,也不感到迷茫。
因为只要闭上眼睛,那若有若无的海浪声,就会在我的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带走我所有的焦躁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