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斯·阿德勒教授，这是他告诉我的名字。
“里昂，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野兽，不是那些长着獠牙和利爪的畜生。而是那些穿着西装、端着香槟、嘴里说着合作共赢的家伙。”
“想当初，我正在研究一种神经连接芯片的原型。埃尔文家族的人找上了我，他们想买断我的技术，用在他们说私人安保项目上。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们，技术应该服务于全人类，而不是成为资本家手里的武器。”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我做的很对，正义会站在我这一方。但我错了，正义只站在强者那一方。”
“他们没有带枪来，他们带的是合同。他们的牙齿，是那些该死的法律条款；他们的爪子，是那些比任何杀手都更冷酷的律师。”
“他们买通了我的助理，窃取了我所有的核心数据，抢先注册了所有专利。然后，他们反过来，向整个学术界宣布，是我这个老师，在窃取自己学生的商业机密。”
“一夜之间，我身败名裂。普罗米斯学校开除了我，所有的研究项目都被叫停。他们没有杀死我，里昂，他们只是把我活埋了。让我变成了一个活在废墟里的幽灵，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我那被偷走的技术，建起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大厦。”
霍拉斯教授曾如此向我讲述他的身世。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和嘉娜法贝一模一样……你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亚瑟……我真是老眼昏花了，居然没能认出你。”
霍拉斯教授捧着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端详什么稀世珍宝。他还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里昂，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一个喜欢收藏的老头子罢了。”
“我喜欢收藏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不是金子，也不是宝石，而是天才。那些拥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智慧的年轻人。”
“我曾经有一个小小的沙龙，我喜欢叫它阿德勒俱乐部。而你的父母，亚瑟和嘉娜法贝，就是我所有藏品中，最耀眼的两颗宝石。”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充满了属于学者的、狂热的骄傲。
“但我对不起他们，我有罪！是我毁了他们！”
“所以，”他指了指房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遗物，痛哭流涕，声音沙哑，“我收集那些东西，不仅仅是纪念他们，也为了……让我自己心里能好过一点点。”
在那间堆满了旧书和报废零件的公寓里，我看到了那些被他称为“遗产”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属于我父母的遗物。有几张是我亲手绘制的、关于“微型机械仿生结构”的草图，上面的线条精准而优雅，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有一本我母亲的实验笔记，里面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关于“细胞记忆与定向进化”的疯狂构想。
“你的父亲，”霍拉斯教授指着那些草图，“他是个真正的天才！他能让冰冷的钢铁拥有灵魂！他设计的这套结构，足以让所有的残疾人都重新站起来！”
“而你的母亲，”他又拿起那本笔记，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她更是个疯子！一个敢于窥探上帝造物蓝图的疯子！她提出的那些理念，在当时的主流学界，全都被认为是异端邪说。但是，人类不正是从伊甸园中偷食上帝的苹果，才拥有的智慧吗？人类的存在本事，不就是对上帝的亵渎吗？”
我看着那些证明这我父母存在过的物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从公文包里找出来的、一直被我挂在脖子上的挂坠。
那是一个由不知名金属制成的、细长的小棱柱体。它看起来平平无奇，摸起来却有一种独特的质感。
我将它从衣领里掏了出来，递到霍拉斯教授面前。
“霍拉斯教授，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霍拉斯教授拿起那个挂坠，放在台灯下，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很久。他甚至拿出了一块放大镜，观察着上面细小的纹路。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清楚。”他将挂坠还给我，“我从未见过这种设计，也无法判断它的材质。但是，里昂，它一定非常、非常重要。你要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好好地藏着它。”
我想将挂坠交给他来保管。在我看来，这些属于父母的遗物，由他这个同样珍视它们的人来保管，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而他却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都只是些器物，都不重要了。你的存在，就是你父母留给我的最好的遗物。”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转身，从一个古旧的饼干铁盒里，拿出了一颗用金色锡纸包裹着的、圆形的巧克力。
“尝尝这个吧。”他将那颗巧克力，放在了我的手心。
“这是酒心巧克力，”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母亲……嘉娜法贝最喜欢吃的零食。她以前，偶尔会送一些给我。她说，只有这种苦涩和辛辣混合在一起的甜味，才能让她在进行那些疯狂的实验时，保持头脑清醒。”
“她走后，我也开始吃这种巧克力。只是为了……怀念她。”
我剥开那层金色的锡纸，将那颗圆形的巧克力放进了嘴里。
外壳是苦涩的黑巧克力，但当我的牙齿咬破它时，一股辛辣、滚烫的酒液，混合着甜蜜的糖浆，瞬间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开来。
苦涩，辛辣，和那转瞬即逝的甜。
那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味道，一种属于悲伤的味道。
对于母亲，我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不清了。我能想起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如同褪色照片般的画面——她为我掖好被角的、温柔的手；她在厨房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的、忙碌的背影；以及她在我做错事时，那双充满了无奈和宠溺的眼睛。
我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不了解那个在霍拉斯教授口中，敢于窥探上帝造物的疯子。
但在那一刻，在那颗巧克力于我舌尖融化的瞬间，我仿佛通过味觉触碰到了那个我记忆中名为母亲的存在。
那时候的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味道。在我看来，它远不如普通的汽水和果汁。艾希姐也不喜欢，在她那杀手的世界里，任何会干扰神经、影响判断的东西，都是敌人。
但很多年以后，当我站在自己那家酒吧里，为那些同样带着一身伤痕的客人，调制着一杯又一杯色彩斑斓的液体时，我才终于明白。
喝酒，从来就不是喝的味道。
而是去回味一段无法复刻的记忆，去品尝是一位早已远去的传奇。
我和霍拉斯教授告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