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做出过无数个决定。有的正确,有的错误,那些事的结果不由我来评说。
但只有一件事,我绝对没有做错。
那就是抓住了艾希姐的手。
无论是第一次,是在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我抓住了那只向我伸出的手。
还是第二次,在充满了火焰与浓烟的窗口,我抓住了那只即将坠落的、沾满了鲜血的手。
艾希姐将我从死亡的边缘,重新拉回到了生者的世界,现在轮到我把她拉回来了。
我用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压上全身的重量,才将她的身体拉上来。艾希姐已经昏迷了,我也顾不上检查她的伤口,背着艾希姐,一步一步走下楼。
那伙打碎我生活的混蛋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如果不是背后的房子仍在熊熊燃烧,消防车拉着警笛赶来灭火,我甚至会觉得那是一场梦,一场终生难忘的噩梦。但梦是虚假的,而艾希姐重伤却是真实的。
艾希姐的血,顺着我的脖子,流进我的衣领,温热、粘稠,带着一股铁锈味。但这一次,我没有再感到恐惧。
我只感到焦急。因为在流失的不仅仅是血液,更是艾希姐的生命。
我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艾希姐活下来。
医生。
我要带她到医生那里去。
医生离我们这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但对于背着艾希姐的我来说,那是一条艰难的路途。
我很庆幸自己每天都有锻炼身体,能够在这种时候背着艾希姐前行。
我很庆幸认识医生这号人物,不然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希姐的生命在我手中消逝。
艾希姐的身体,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仿佛每一步都深陷在淤泥里。有好几次,我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滑倒,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得血肉模糊。
但我每一次,都重新站了起来。
我费力地将她重新背好,继续向前。
我不敢停下,我怕一旦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艾希姐……”我一边走,一边用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呼唤着,“撑住……再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在对艾希姐说,也是对自己说。
终于,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我看到了。
在小巷的尽头,那扇没有完全关严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面,透出了一丝冰冷的灯光。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响了那扇门,开门的,依旧是那个脸上带着刀疤、嘴里叼着香烟、手里提着一瓶酒的女人。
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先是惊讶。但当她看到我背上那个浑身是血、已经完全昏迷过去的艾希时,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瞬间消失了。
“把她抬进来。”
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掐灭了烟,扔掉了酒瓶,然后和我一起,合力将艾希抬了进去,放在了那张的手术台上。
“以艾希的实力,地下社会那些不成器的打手,不可能把她伤成这个样子。”医生一边飞快地剪开艾希那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衣物,一边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道,“能让她连逃跑都做不到、只能选择同归于尽的,只有那些公司狗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公司狗’。”
她看了一眼艾希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眉头也不禁一皱。
“情况比上次那个女牛仔还糟。”
医生将艾希的身体掀起一点,查看艾希姐背部的伤口。
艾希姐的背部是一片血肉模糊。爆炸的冲击波,将无数细小的金属和玻璃碎片,像霰弹一样,嵌入了她的身体。更致命的,是那个贯穿了她左肩的巨大创口。
“失血过多,多处脏器受到冲击波损伤,左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妈的,简直就是个被玩坏了的破布娃娃。”
她骂了一句,然后看了我一眼。
“医生……”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艾希姐……她还有救吗?”
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认真看着我。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真话吧,”我深吸一口气,“我承受得住。”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淡漠的弧度。
“我尽量……少给她身上留两个疤。”
我第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还愣着干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滚去那边穿上手术服!给我当助手!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
那场手术,是我第一次与死神角力。薇德拉那次虽然严重,但还没到这种地步。
手术台上,医生精准而高效的挥动着手术刀,刀光剑影的,仿佛在进行一场华丽的剑击。但艾希的生命体征却在不断地恶化。
就在医生刚刚清理完艾希背部最大的一块弹片时,监护仪器上,那条代表着心跳的曲线,突然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并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又绝望的“嘀——”的长音。
“心跳停止!”
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哭什么!”医生怒吼一声,将我从绝望中震醒,“去墙角那个柜子,第三层,把那个红色的箱子拿过来!快!”
我连滚爬爬地跑过去,拿来了那个箱子。那不是什么先进的除颤仪,而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由汽车电瓶和各种废旧零件改装而成的、极其简陋和危险的装置。
“充电!最大功率!”
她接过电极板,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按在了艾希的胸口上!
“砰!”
艾希姐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然后又重重地落下。监护仪器上,依旧是一条直线。
“没用!”医生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冲击太强,她的心肌受损了!肾上腺素!”
我立刻将一支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递给她。她接过,将那长长的针头,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艾希姐的皮肤!
监护仪器上,那条死寂的直线,终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活过来了……”
但危机并没有结束。
“血压还在掉!血氧饱和度85、82……该死!”医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另一组数据,她的脸色变得比艾希还要苍白,“有内出血!左侧胸腔积液……是肺被碎骨刺穿了!”
她没有时间进行标准的开胸手术。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里昂!去工具箱里,把最粗的那根引流管,还有那个像手摇钻一样的东西拿过来!”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照做了。
她接过那根看起来像是五金店里买来的手摇钻,没有进行麻醉,就对准了艾希左侧肋骨的间隙,狠狠地钻了下去!
我几乎能听到骨头和肌肉被钻开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紧接着,她将那根粗大的引流管,猛地插入了那个血洞之中。
“噗——!”
一股混杂着暗红色血液和粉色泡沫的液体,如同喷泉般,从引流管的另一端喷涌而出!监护仪器上,那条代表着血氧饱和度的曲线,终于停止了下跌,开始回升。
但死神,显然还没打算放过我们。
“妈的……”医生看着艾希身上那些刚刚被她清理过的伤口,竟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渗血,她那一直保持着镇定的声音里,也出现了颤抖。
“凝血功能障碍……是失血性休克引起的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她的血,已经不会凝固了。”
这句话,对我来说,无异于最终的死亡判决。没有血库,没有血小板,在这间小小的地下诊所里,这就意味着,艾希会流尽她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里昂,”医生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去我房间,床头柜最下面那个抽屉,把那个黑色的木盒子拿来!快!”
我冲进她那间充满了药草味的房间,找到了那个盒子。那是一个古朴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木盒,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现代药品,而是一团用油纸包裹着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黑色的泥状物。
“把它们按在所有还在流血的伤口上!所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当我将那冰冷的、如同淤泥般的药膏,按在艾希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上时,那些原本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竟然奇迹般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
医生则趁着这个宝贵的机会,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对艾希体内所有碎骨的清理和主要血管的缝合。
我听医生那一声声简短清晰的指令,看着监护仪器上那一条条代表着生命的、脆弱的曲线,机械地,将手术钳、止血纱布、缝合针……一件又一件冰冷的器械,递到她的手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我只知道,我的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那片被无影灯照得雪亮的手术台上。
有好几次,我都因为失血的画面和极度的疲惫,而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要当场倒下。每到这时,医生就会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头也不抬地,将一支装满了肾上腺素和葡萄糖的注射器,扎进我的手臂。
“撑得住吗?”这是她问我的唯一的问题。
“撑得住!”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也是我唯一的回答。
最终,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那扇位于天花板附近的气窗,照进这间充满了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诊所时,监护仪器上那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
艾希姐脱离最危险的时期了。
“好了,里昂,”医生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收尾工作,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旁边那张沙发上,睡一会儿吧。”
但我摇了摇头。
“不,”我说,“我要在这里,等到艾希姐……真正稳定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又撑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我看到监护仪器上,艾希姐的心跳曲线,终于恢复成一条平稳而又有力的波浪时,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才断裂。
我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脱下满是血污的手术服的医生发现我倒在了地上,走过来将我轻轻地抱起,放在了那张还算柔软的沙发上。
然后,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了那张堆满了破罐罐的桌子上,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