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房门如同舞台落幕般缓缓关闭，将我与这个名为诺克斯庄园的华丽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艾希姐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柔化了的鸟鸣。
一种强烈的不自在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我的心头。
寄人篱下这个词语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沉重。我想起了我和艾希姐在那个破旧公寓里的日子，狭小、简陋，有时甚至需要为下一顿饭的着落而发愁。但那里有阳光穿过满是灰尘的窗户，有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的宁静。
自由……原来是如此奢侈的东西。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我没得选。艾希姐的伤需要最好的照料，而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如同饥饿的野兽，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我需要诺克斯家族的力量，哪怕代价是被束缚翅膀。
为了不在今晚的聚餐中显得过于格格不入，我按响了呼叫铃。迈克尔管家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了门口，仿佛他一直就等在门外。
“里昂少爷，有何吩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恭敬。
“迈克尔管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您能……教我一些家族晚宴的礼仪吗？我不想失礼。”
迈克尔管家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冬日壁炉里的火焰，驱散了些许我内心的不安。
“里昂少爷，您多虑了。诺克斯家族并非那些拘泥于繁文缛节的旧贵族。教父大人更看重的是家人的团聚与坦诚。晚宴的气氛通常很自由，您只需要放松，做您自己就好。”
自由？我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却并不完全相信。这座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无形的规则，我又怎么可能真的自由？
我还是打开了手机，在网络上搜索起那些复杂的用餐礼仪——刀叉的摆放顺序、不同酒杯的用途、交谈时的禁忌……那些冰冷的规则像一道道枷锁，让我更加感到窒息。
傍晚时分，莫妮卡姐姐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她随意地将那件看起来一丝不苟的普罗米斯校服外套扔在沙发上，整个人几乎是瘫倒在了艾希姐的床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卸下了那维持了半天的假笑。
艾希姐好奇地伸出手，轻轻拨弄着她散落下来的金色发丝，像是在玩一个新奇的玩具。莫妮卡姐姐也没有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不需要伪装的安宁。
艾希姐今天恢复得不错，甚至能在床边坐一会儿了，只是还不能下地行走。
“莫妮卡姐姐，”我走到床边，轻声问道，“晚上的聚餐……真的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规矩吗？”
她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瓜，都跟你说了，我们家又不是什么几百年的老古董贵族，没那么多讲究。带你去，主要是让你认认人，让家里人也认识认识你。放轻松点，有姐姐在呢。”
她的语气轻松，但我却无法真的放松下来。艾希不能去，今晚只有我一个人面对那些陌生而强大的诺克斯家人。
晚餐时间很快就到了。莫妮卡已经换上了一袭简约而不失优雅的黑色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她牵着我的手，嘱咐好照看艾希的女仆，一同前往主餐厅。
餐厅如同一个小型教堂般宏伟，高耸的穹顶绘制着宗教题材的壁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夜色笼罩下的花园剪影。一张足以容纳二三十人的桃花心木长桌摆放在正中央，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布，银质餐具和水晶酒杯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坐在长桌中央的主位上，他穿着的深色西装，头发向后梳着，露出宽阔的额头，鬓角已染上风霜的银灰。他的脸颊线条不像年轻人那般紧致，带着一种自然的、属于岁月和权力的沉坠感，但并不显得臃肿，反而增添了几分威严。
他就是莫妮卡的父亲，诺克斯庄园的真正主人，岩城最强大的黑帮家族的教父。
维克多·诺克斯
伊莎贝拉夫人坐在他的右手边，穿着一身得体的墨绿色丝绒长裙，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正低声和丈夫交谈着什么，她的存在柔和了餐桌上过于肃穆的气氛。
他们两侧已经坐了几个人。靠近教父左手边的是亚历山大，他穿着亮灰色的西装，打着骚气的领带，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银质餐叉，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口。
再往下是朱利安。他穿着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戴着黑框眼镜，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对即将开始的晚宴兴趣缺缺。
伊莎贝拉夫人旁边是莫妮卡的位置。再往下，则孤零零地坐着阿尔文，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西裤，与周围的盛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低着头，研究着面前的餐巾。
莫妮卡先是向父母问好，然后将我拉到身前。“父亲，这位是里昂·康纳德，他接下来会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的保护之下。”
维克多教父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当听到我的全名时，他那平静的眼神微微一凝，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闪过。
“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淡，“康纳德……亚瑟和嘉娜法贝的孩子？我听说过你们家的不幸，真是令人惋惜。”
他的语气冰冷，仿佛在评价一件麻烦事，让我瞬间感到一阵寒意。
但仅仅一秒之后，他脸上便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如同一个慈祥的长辈。
“欢迎你来到诺克斯家，里昂。莫妮卡很少会如此看重一个人。既然她决定保护你，那这里就是你的安全港。把这里当自己家吧，孩子。”
“谢谢您，诺克斯先生。”我微微鞠躬，掩饰住内心的波澜。
莫妮卡拉着我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我的左手边，就是沉默着的阿尔文。侍者开始为我们斟酒（给我的是葡萄汁），晚宴正式开始。
穿着燕尾服的侍者如同幽灵般穿梭，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送上餐桌：烟熏三文鱼塔、奶油蘑菇汤、香煎鹅肝配无花果酱……每一道菜都摆盘精美，但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努力回忆着白天在网上看到的礼仪，小心翼翼地使用着那些冰冷的刀叉，尽量不发出声音。
亚历山大吃相依旧不怎么雅观，刀叉刮擦盘子，还不时发出咂嘴声，惹得伊莎贝拉夫人微微蹙眉。
朱利安则吃得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手机屏幕，被伊莎贝拉夫人用眼神制止后才放下。
伊莎贝拉夫人小口地品尝着食物，偶尔会关切地问我是否合胃口。维克多教父用餐极其缓慢而有条理，他的目光偶尔会在我和阿尔文身上停留片刻。
我看着他们交谈，话题从岩城的经济形势跳到某个议员的丑闻，又转到家族旗下的某个产业的收益。
那些属于他们的世界，离我是如此遥远。强烈的疏离感如同潮水般将我包裹。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不过是一个被恩准旁观的局外人。
心底那份因为伊莎贝拉夫人的拥抱而产生的暖意，此刻竟化作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坐在我旁边的阿尔文，始终埋着头，沉默地吃着东西。只有当教父偶尔问及医院运营或某个特殊病人的恢复情况时，他才会简洁地回答几句。
当我面对那道淋着浓郁酱汁的烤鹌鹑，不知该如何分割时，阿尔文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用几乎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用叉子固定住胸骨，刀尖沿着肋骨划开。”
他还顺手帮我将放在远处的酱汁碟移近了一些。
“谢谢。”我小声道谢。
他对我露出一个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容。
“不用谢。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格格不入。”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虽然我现在也还是这样觉得。只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餐桌上的话题兜兜转转，最终，落到了艾希姐身上。
“莫妮卡，”维克多教父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她，但余光却似乎落在我身上，“我听说了那个女孩…艾希…的情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她是一把出鞘即见血的利刃……”
“父亲！”莫妮卡立刻皱起了眉，“艾希她不是武器！”
“我当然知道，我的女儿。”维克多教父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从容，“但你也要明白，力量本身就是一种存在。一把无主的利剑，即使安静地躺在那里，也足以改变棋局。若是落入敌人手中，后果难料。”
他的目光终于完全转向了我。
“里昂，如果这把剑握于你手，你会将它指向何方？”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放下手中的刀叉，抬起头，迎上维克多教父那深邃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诺克斯先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艾希姐是我的家人，我没有资格替她做出选择。”我看到维克多教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但是我知道，她的枪口只会指向那些想要伤害我们的人。”
维克多教父靠回椅背，看着我，竟然鼓起掌来。他的掌声在安静的餐桌上回荡，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最终，他端起酒杯，对我遥遥一敬。
“家人……”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它意味着守护，意味着不计代价的付出，意味着你要将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更重要。”
然后，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话题转向了朱利安最近在处理的一桩法律纠纷，餐桌上的气氛重新流动起来，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