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尾声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降临。水晶杯被撤下,醇厚的咖啡香气取代了食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侍者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清理着长桌。伊莎贝拉夫人率先离席,有她做头,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亚历山大紧接着离开,朱利安也随之告退了。
就在我以为这场漫长的晚宴终于要结束时,维克多教父用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了我。
“里昂,”他的声音不大,“你跟我来一下书房。”
我心中一凛。莫妮卡姐姐立刻站起身,想说什么,却被教父一个平静的手势制止了。
“妮儿,”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要谈的是男人间的秘密。”
莫妮卡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但最终还是没有违抗父亲的命令,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小心。
我跟着维克多教父,穿过一条挂满了家族照片和某种狩猎战利品的走廊,来到了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
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皮革、旧书和淡淡雪茄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的光线比外面更暗,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蔽,只有书桌上一盏古典的绿色银行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房间的墙壁几乎完全被顶天立地的橡木书架所覆盖,里面塞满了各种精装书籍,法律、历史、经济……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古老手稿的卷轴。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灯光下如同金色的星屑。
维克多教父没有开大灯,只是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几乎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面积的红木书桌后坐下。
那张巨大的皮质扶手椅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沉稳,如同磐石。
他顺手从旁边一个柔软的垫子上,抱起一只正在打盹的灰色狸花猫,猫咪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
“坐吧,孩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另一把椅子。
我依言坐下,冰凉的皮革触感让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我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了一个无声的审判庭里,而桌子对面的这个男人,就是唯一的审判官,他手中那只看似温顺的猫,也仿佛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略显浮肿、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同时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怀里猫咪柔软的皮毛。房间里只剩下猫咪细微的呼噜声和墙上古董钟摆单调的滴答声。
“刚才在宴会上,”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胸腔深处,“你都观察到了什么?”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晚宴上短暂的观察。
我该如何评价这些人?尤其是那两位看起来并不怎么友善的兄长。
说实话?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但如果只是空洞的奉承,恐怕也无法让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满意。
我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而客观。
“亚历山大先生……”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单薄,“他看起来……非常自信,也很有活力。在餐桌上很健谈,似乎对岩城的……各种新鲜事都很了解。”
(哪怕那些新鲜事只是赛马和舞女)
“他……他很擅长活跃气氛,让大家不至于太沉闷。”
“我听说他负责家族的一些商业事务?看起来……他在这方面投入了很多精力。”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教父的表情,他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抚摸猫咪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示意我继续。
“朱利安先生……”我转向另一位兄长,“他看起来非常……博学,也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
“感觉他是一位更倾向于……内在思考的人,听说他负责处理家族里一些需要缜密逻辑和法律知识的事务?他给人的感觉很沉稳。”
最后,我提到了莫妮卡姐姐,这部分对我来说要容易得多,也真诚得多。
“莫妮卡姐姐……她非常聪明,也很有主见。”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教父,等待着他的评判。书房里只剩下猫咪细微的呼噜声。
教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抚摸猫咪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教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抚摸猫咪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他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仔细品味我刚才的话语。
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很短促,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
“很……得体的恭维,孩子。”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很聪明,里昂。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知道如何用漂亮的辞藻来包裹那些不那么悦耳的真相。”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仿佛要将我那点小心思彻底看穿。
“这份机智,在很多场合下是优点,能让你少很多麻烦。”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笼罩下来,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接下来的谈话,里昂,我不需要你的机智,也不需要你的恭维。”
“我需要你的诚实。完完全全的,诚实。”
他靠回椅背,示意我放松,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我。
他放下猫,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燃起了某种深沉的火焰。
“里昂,诺克斯家族能屹立岩城百年不倒,靠的不是餐桌上的客套和微笑。我们的根基,是用鲜血和忠诚浇筑的。但时代变了……”
“岩城已经脱离那个讲规矩、讲人情的时代了。新的力量正在崛起,科技、金融……它们像冰冷的潮水,试图淹没我们这些旧世界的残党。我老了,里昂,我看得见家族这艘大船外面那些华丽的镀金正在剥落,内里的木头已经开始腐朽。”
“我想把这艘船重新修补好,让它能驶向一个更安全的港口。但掌舵的人,至关重要。”他停顿了一下,提出了那个真正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需要从我的孩子们中选择一个人,来继承我的位置,带领家族走下去,你会选谁?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太过沉重,也太过直接。“……亚历山大先生。”我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最符合传统和稳定的选择。
“他是长子,继承您的位置名正言顺。家族内部才不会有太大的反对声音,能保持稳定。”
教父闻言,发出一声近乎于叹息的轻笑。他摇了摇头,“亚历山大……他有野心,但缺乏与野心匹配的头脑和自制力。和平年代,把家族交给他,或许还能维持几分颜面。但是……”
他的眼神猛地变得锐利起来,“我已经闻到了血腥味,里昂。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岩城掀起。而你,”他指了指我,“你就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我?!”
“你父母所研究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们称之为海拉血清……一种可以逆转细胞衰老、修复任何损伤的血清。简单来说,孩子……”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神之血。得到它,几乎等同于得到了永生。”
“永生……这是足以让整个岩城,不,让整个世界都为之疯狂的东西。亚瑟和嘉娜法贝试图将它锁起来,但他们失败了。而你,里昂·康纳德,作为他们唯一的遗子,无论你是否知情,你都将成为所有势力争夺的目标。”
“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了吗?”他看着我,“诺克斯家族这艘船,外表看起来强大,内里却早已问题重重。亚历山大是个只会享乐的纨绔,朱利安只想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莫妮卡……她很像我,但她太年轻了,还需要时间成长。”
“一个家族的毁灭,里昂,往往不是因为外部的敌人有多强大,而是源于内部的崩溃。继承人的危机,就像蛀空大坝的蚁穴,随时可能让我们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家族,毁于一旦。”
他重新抱起那只狸花猫,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疲惫和孤独。
“如果……在这场风暴中,我提前走到了终点,”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于托付的沉重,“我希望你能站在莫妮卡那边。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她身边也好。至少……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看着眼前这位掌控着岩城地下世界的男人,他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那般狡诈,那么残暴,倒像是一个职场失意的丈夫,一位正在经历中年危机的父亲,那么脆弱,那么疲倦。
“诺克斯先生,”我站起身,郑重地说道,“莫妮卡姐姐救了我和艾希的命。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就算您不说,我也会尽我所能支持她。”
维克多教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去吧,孩子。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我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门外,莫妮卡正假装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走廊墙壁上的一幅抽象画,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看到我出来,她立刻转过身,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
“谈完了?父亲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又在抱怨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
我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想起了刚才教父眼中那份沉重的托付。
我摇了摇头,学着教父刚才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说道:
“是男人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