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晶科科技的摇篮基地。
与诺克斯庄园那种沉淀着岁月与权力的古典奢华截然不同。这里是纯粹的科技殿堂。视野所及之处，皆是极简的白色合金、透明的强化玻璃和流动的淡蓝色全息数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臭氧和无菌室特有的洁净味道，每一次呼吸都让人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清醒。
杰尼斯特·康纳德，我的叔叔，就站在我们面前。
他看起来比那段生日视频中要憔悴许多。深邃的眼窝下有着明显的青色阴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但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他很高，很瘦，身形挺拔。此时的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有些局促。
我明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因为我也是如此。
这个名义上的叔叔，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有着怎样的过往？和我父母的关系究竟如何？我一概不知。
对他来说，我也一样陌生。他不知道我是如何在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不知道我在岩城这个吃人的地狱里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从父母死亡的阴影中一步步爬出来的。
但他脸上挂着微笑，那种自信而笃定的微笑，似乎认定了我会因为得到他的庇护而感到高兴，仿佛这里就是我理所当然的归宿。
“欢迎回家，里昂。”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艾希姐下意识地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那是她保护我的本能。
但我没有躲。我握紧了她的手，坚定地朝前迈出了一步，直面这个男人。
有些话，我必须问清楚。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父母？”
我问出了这个问题，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微表情。
杰尼斯特愣住了。他脸上的微笑僵在嘴角，那种表情不是被揭穿后的恼怒，而是一种巨大的困惑。
“……什么？”他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还想装傻吗？！”
压抑了许久的愤怒终于决堤。
“你派人杀了我的父母！花了一百万悬赏我！还派人去孤儿院劫持我！更是……派人袭击了我后来暂住的公寓，差点害死艾希姐！”
“停。”
杰尼斯特抬起手，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和凝重。
“里昂，我想我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解。”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逐条反驳。
“首先，”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我从来没有派人去杀亚瑟和嘉娜法贝。我和亚瑟……没错，我们是在研究成果的归属问题上产生了理念分歧，甚至大吵了一架。但这远没有恶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况且……他是我的亲哥哥，是我的家人，我们为何要手足相残？”
“其次，”他竖起第二根手指，“我发布的不是悬赏，而是正儿八经的寻人启事。”
“得知亚瑟他们遇害的第一时间，我就派人前去封锁现场，调查凶手。但现场没有你的尸体。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你可能还活着，只是躲起来了。”
杰尼斯特上前一步，眼神变得急切：“可是，你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你觉得能在岩城这个地狱里独自生存多久？那些帮派、人贩子、还有真正的凶手……岩城并不会因为你年纪小而放过你。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你，把你保护起来！如果出一百万就能让你平安回到我身边，我可以出一千次！”
“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愤怒，“我没有袭击你住的公寓。在那之前，我甚至以为……你早就死了。”
“撒谎！”我大声反驳，“我可是亲眼看到杀我父亲的那些人身上有晶科科技的标志！那些被艾希姐杀死的杀手，也是公司的人！”
杰尼斯特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如果是我派人去杀人，我会选择隐藏自己的身份，或者伪装成别的势力。大张旗鼓地把公司标志贴在身上去灭口？那是蠢货才会干的事，或者是……有人在故意栽赃。”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诺克斯庄园？”我追问道。
“你的生日礼物。”杰尼斯特指了指我随身携带的背包，“那台笔记本电脑。”
“那是我和亚瑟一同研发制作的。那上面装载了我亲手设计的辅助轮协议。当你在那台电脑上第一次输入‘晶科科技’这四个字时，那个协议才被激活，我通过后门得知了你的坐标。”
他看着我，眼神中透着一丝疲惫：“我第一次收到那个信号，是在一周前。那时候我才知道，你还活着。”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之前的一切推断都要被推翻。
“那EMT呢？”我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颤抖，“你敢说EMT不是你们的人？！袭击公寓的就是他们！”
“EMT？”
杰尼斯特愣住了。随即，他那困惑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恍然大悟，紧接着是滔天的愤怒。
“里昂，”他走上前，蹲了下来，让视线与我平齐，直视着我的眼睛，“晶科的内部武装力量，叫胡桃夹子。”
“而EMT，是应急机动小队，Emergency Mobile Team，的缩写。”
“它是我们的死敌——艾特纳公司的安保部队。”
“艾特纳……”
真相如同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击碎了我所有的防备。
我一直以来仇恨的对象，竟然是错的。
杰尼斯特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没有因为洗清嫌疑而感到轻松。相反，他猛地站起身，转过身去，用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身后坚硬的合金墙壁上。
“咚！”
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都怪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背影显得无比萧瑟。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艾特纳对海拉血清图谋不轨。我提醒过亚瑟，但他这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者……他总以为能用道理说服所有人！他总以为科学进步可以超越利益！”
“如果我当初……如果我当初能更强硬一点，不顾他的反对，强行在他们身边多安排一些人手……”
他转过身，眼睛泛起了泪光。
“我以为我拥有了财富，拥有了力量，就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可以改变未来……可我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保护不了！”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那个已经逝去的兄长。
他走上前，用一种近乎于乞求的声音对我说：
“里昂……我不想，也不能再失去你了。”
“你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愧疚的男人。
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了他。
不是因为逻辑，而是因为那份真切的痛苦。
我走上前，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拥抱。
他浑身一僵，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手臂悬在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但几秒钟后，他那双有力的手臂也环住了我，紧紧地，仿佛怕我再次消失。
那一晚不仅是我失去了父亲。
他也失去了他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