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不想去上学，也不是在质疑晶科科技的安保能力。
而是我觉得，我不应该，也不能就这么抽身离开。
杰尼斯特描绘的那个未来——晶科附小、普罗米斯学校、名牌大学、博士学位、继承家业——就像是一个光彩夺目的水晶球，美好得让人不敢触碰。那是一条通往世俗成功的高效捷径，是每一个普通孩子梦寐以求的正轨。
但它太慢了。
从普罗米斯毕业，拿到博士学位，再到我有能力接管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那至少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艾特纳公司不会等我十五年。埃尔文家族不会等我十五年。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家伙，更不会等到我成年后再来收割我的性命。
当我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背诵着几百年前的历史年代时，他们可能正在某个地下实验室里制造下一个足以毁灭城市的怪物；或者正在策划着如何吞并诺克斯家族最后的领地，将莫妮卡逼上绝路。
等到我按部就班地毕业，戴上博士帽的那一天，这世上可能已经没有诺克斯家族，也没有莫妮卡了。甚至……可能连艾希姐也不在了。
我的父亲亚瑟，是岩城最杰出的机械工程师；我的母亲嘉娜法贝，是最优秀的生物学家。他们拥有叔叔所说的一切——名誉、地位、才华，以及那些令人艳羡的头衔。
但当全副武装的杀手冲进家门的时候，这些头衔救不了他们。那些挂在墙上的专利证书挡不住子弹，普罗米斯的毕业证也吓不退死神。
而且……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虽然稚嫩，却已经握过枪，见过血，甚至在某个夜晚，曾试图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我已经见过了脑浆迸裂的惨状，我闻过尸体烧焦的恶臭，我知道如何在被围堵的绝境中寻找生路……我知道如何杀死一个人，也知道如何看着一个人死去。
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里，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九岁孩子？怎么可能还能陪着那些同龄人，去玩那种幼稚的过家家游戏？
里昂·康纳德的童年，在九岁生日那个月夜，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现在是一个身负血仇的幸存者，是一个带着失忆杀手逃亡的流浪者。我得照顾心智退化成孩子的艾希姐，莫妮卡那边也随时可能需要我的支持。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享受那种奢侈的学生生活。
但我也不想当着刚刚和解的叔叔的面，直接拒绝他的好意。那是他笨拙的关心，是他想要弥补遗憾的方式。
就在我不知所措，只能用沉默来对抗这份沉重的爱时——
“够了，杰尼斯特。”
缪拉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她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深的理解，和一种看穿一切的犀利。
她站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杰尼斯特。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语气却并不尖锐，“你根本不是在为里昂规划未来。”
“不然呢？”杰尼斯特皱起眉头，被她的气势逼得下意识地靠回了椅背，“这是最优解……”
“你只是在逃避责任！”
缪拉一针见血，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杰尼斯特的软肋上。
“你！”杰尼斯特像是被刺痛了，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你根本不想处理里昂这团乱麻。你不想面对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也不想卷入那些麻烦的仇恨。”缪拉步步紧逼，“你只想要一个合格的、完美的继承人。作为你哥哥的孩子，拥有同样天才基因的里昂，无疑是最有资格的那个。”
“所以你就打算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像个零件一样，塞进你那个高效的教育程序里。只要他按部就班地运行，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抽身回去，把实验室的门一关，继续沉迷于你的发明创造之中！”
缪拉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无奈。
“杰尼斯特，你只是想把这个偌大的公司，这个对你来说越来越沉重的烫手山芋，尽早丢给他，然后自己彻底解脱！”
杰尼斯特被缪拉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颓然地低下头。或许他并没有在意识层面上想这么多，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这确实是他最渴望的——摆脱世俗的责任，回归纯粹的科研。
“里昂刚经历了家破人亡，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不是一张排得满满当当的课程表。”
缪拉转过身，面向我。她那双雷厉风行的眼睛，此刻却变得无比柔和。
“里昂，”她轻声对我说，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别听你叔叔瞎指挥。你刚来，先安顿下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至于那些规划……我们可以下次再谈。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她成功地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搁置了。
我如释重负。问题并没有解决，但至少，我得到了暂时的解脱。我不需要现在就做出那个残酷的选择。
杰尼斯特叔叔似乎也松了口气。他并不擅长这种情感上的正面冲突，更害怕面对自己内心的软弱。他赶紧抓起桌上那个冷掉的汉堡，大口吃了起来，仿佛只要嘴里塞满食物，刚才的争吵就从未发生过。
餐桌旁，一直状况外的艾希姐，看了看正在狼吞虎咽的杰尼斯特，又看了看站在墙角一动不动的露米。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露米手里那个只咬了一口的汉堡。
露米愣了一下，似乎无法理解这个指令。但最终，她还是妥协了。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个吃剩下的汉堡递给了艾希。艾希姐开心地接过来，像只得到奖赏的小猫一样吃了起来。
“露米，”缪拉看了一眼这有些滑稽的一幕，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你先带他们去客房安顿下来吧。”
缪拉想让露米带我们逃离这个诡异的氛围。她太了解杰尼斯特了。在被当众戳穿了逃避责任的小心思后，这个骄傲的男人一定会耿耿于怀，陷入自我怀疑。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侄子的陪伴，而是缪拉的安慰和支持——哪怕这种支持是建立在争吵之上的。
露米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对我们点了点头。
“跟我来。”
我们跟着她，重新登上了那个将我们送下来的巨大升降平台。
穿过那条停放着过去和未来的幽暗大厅，那些被聚光灯照亮的展品在我们身下缓缓后退，像是一场无声的电影。
露米带着我们走向了大厅的另一侧，那里隐藏着一部更常规的电梯。
电梯急速上升，我能感到轻微的失重感。
“叮——”
电梯门打开。
一股带着咸湿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那是海的味道。电梯指示灯显示我们已经回到了地面层。
我们沿着一条宽敞的、足以容纳两人并肩行走的银白色走廊前进。走廊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厚重的合金门，门上闪烁着蓝色的电子编号。
“标准客房，03号。”
露米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用她的手环在感应器上一扫。
“嘶——”
厚重的气密门滑开。
“这是你的房间。”
我拉着艾希走了进去。
那一瞬间，我仿佛穿越到了未来。这个房间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近未来风格。
一进门，正对着的就是那面巨大到夸张的智能落地窗。
窗外，没有岩城的灯火辉煌，也没有贫民窟的破败景象。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正在月光下翻涌的黑暗海洋。黑色的海浪拍打着下方的悬崖，卷起白色的泡沫。
原来，摇篮基地，竟然是建造在海边的悬崖之上的。
窗户旁是一个极简的L型沙发和一台巨大的全息投影仪。房间的左侧被抬高了几个台阶，那里是睡眠区。一张低矮但宽大的床嵌入在地台中，床头的墙壁上是一个泛着蓝光的多功能数据终端。
睡眠区旁边，则是一个由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隔成的浴室。当有人进入时，玻璃会自动变得不透明。
整个房间以冷白色和灰色为主调，线条硬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它冰冷，但又因为那片广阔的海景而显得无比奢华。
“这里是父亲招待朋友的地方。”露米站在门口解释道。
这里与其说是客房，不如说更像是末日避难所所里，留给幸存者的房间，或是太空飞船上给星际旅客配备的休眠舱。每一个细节都在强调生存与效率，唯独缺少了家的温度。
后来我才知道，杰尼斯特根本没有足够多的朋友去把这些客房填满。这里大多时候都是空置的，等待着那些永远不会到来的客人。
“现在这里是你的房间。”
露米安排好我之后，指了指艾希，又指了指隔壁的房间。
“我会为她安排到隔壁，02号房。那里配置一样。”
“不用了。”
我立刻打断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艾希姐的手。
“艾希姐和我住在一起。”我坚定地说。
露米那双湖蓝色的眼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好奇地研究着浴室玻璃透明度、完全没在意我们在说什么的艾希。
她还是选择了听从，没有多问，也没有争辩。
她转身走向对面的房门。
“我的房间就在对面，04号。有需要，用终端联系我。”
说完，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门在她身后关闭。
我也按下了关门键。
厚重的合金门发出“嘶”的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了，将走廊的灯光隔绝在外。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艾希，还有窗外那片无尽的、翻涌的大海。
我看着这个充满科技感的房间，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孤独。
我们逃离了那个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的旧世界，却被关进了这个可以看见大海的、更漂亮、更坚固的鸟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