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岩城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冷雨。
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厚重的乌云像是一块浸满了脏水的破抹布，低低地压在诺克斯庄园的尖顶上。细密的雨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无声地刺穿了空气，落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汇聚成一股股浑浊的细流，滴落在刚刚翻新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泥土里。
庄园后山的家族墓园内，气氛肃穆得近乎凝固。
数百名宾客穿着统一的黑色丧服，像是一群沉默的乌鸦，聚集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墓穴旁。他们低着头，脸上挂着或是悲伤、或是惶恐、或是算计的表情。
这是诺克斯家族长子，亚历山大·诺克斯的葬礼。
维克多教父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迈克尔推到了墓穴的最前端。他的腿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但他依然挺直了脊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曾经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被缓缓放入墓穴的黑色桃花心木棺材。那里躺着的，是他曾寄予厚望、却又让他最失望的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任何一位父亲来说，都是最残酷的刑罚。但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看这头老狮子露出疲态，然后一拥而上将他的尸骨分食殆尽。
伊莎贝拉夫人在他身旁无声地哭泣，她甚至站立不稳，只能靠在次子朱利安的身上。朱利安一手搀扶着母亲，一手撑着黑伞，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他的眼神游离，不敢看那口棺材，仿佛害怕下一个躺在里面的就是自己。
席德的轮椅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他双手插在旧风衣的口袋里，像是一只替死去的幼崽守灵的老狼，眼神凶狠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树林和人群。
而在席德的身旁，站着莫妮卡。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丧服，头上戴着一顶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的宽檐礼帽，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只露出那涂着淡色口红的嘴唇。
她没有哭。
雨水打湿了她的面纱，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是替她流下的眼泪。
她只是冷漠地看着那棺木被泥土一点点掩埋，看着那些虚伪的宾客走上前去，将一朵朵白玫瑰扔进墓穴。
那个总是叫嚣着要证明自己、却最终死在妓女床上的蠢哥哥，终于安静了。
“沙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原本落在她肩头的雨点突然消失了。一只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悄无声息地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遮在了她的头顶，为她挡住了这漫天的冰雨。
莫妮卡没有惊讶，她缓缓转过头。
是索菲娅·法尔科内。
这位帝国上尉今天没有穿那身显眼的军装，而是换上了一身黑色的修身风衣，胸口别着一朵白花。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锋芒，却多了几分属于黑帮世界的肃杀与深沉。
她站在莫妮卡身侧，目光同样投向葬礼核心，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你也来了。”莫妮卡的声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自嘲，“怎么，来送你这位……甚至没来得及过门的未婚夫最后一程？”
“这是礼节，莫妮卡。”
索菲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份已经归档的文件，“老实说，我不喜欢他，但法尔科内家族不能失了礼数。”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牧师念完最后的悼词，看着宾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雨下得更大了，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
“法尔科内家族可以继续和诺克斯合作。”
索菲娅突然开口，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抛出了莫妮卡此刻最需要、也最不敢奢望的筹码。
莫妮卡猛地转头看她，却发现索菲娅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正透过雨幕，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不明白。明明教父就在不远处，索菲娅为何要跟自己商议这件事。
“但是，”索菲娅的声音压低了，“有一个条件。”
“把里昂交出来。”
莫妮卡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她冷笑了一声，挺直了脊背，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母狮。
“索菲娅，你搞错了一件事。”莫妮卡的声音冰冷，“诺克斯人从不拿家人做交易。”
“家人？”索菲娅挑了挑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鬼？”
“而且，”莫妮卡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继续说道，“你来晚了。里昂已经走了。”
“走了？”
“他回到了他叔叔那里。”
“叔叔？”索菲娅眯起了眼睛，“他还有别的亲人？”
“杰尼斯特。”莫妮卡缓缓吐出了这个名字，“晶科科技的董事长。”
索菲娅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小了。她的思维在飞速运转，将“诺克斯的庇护”、“宴会上的胆识”、“杰尼斯特的侄子”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
几乎是瞬间，她就反应过来了。
“里昂……里昂·康纳德……”她低声喃喃，嘴角勾起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兴奋，仿佛猎人发现了稀世珍兽，“原来他是康纳德家的人。”
她对里昂的兴趣，在这一刻，不但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浓烈了。
“很好。”
索菲娅收回思绪，重新看向莫妮卡。
“既然他不在，那这个条件作废。但合作，照样继续。”
这回轮到莫妮卡惊讶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莫妮卡皱起眉头，“亚历山大死了，联姻断了。诺克斯家族现在也是一块被群狼环伺的肥肉。法尔科内在这个时候不撤资，难道你还打算下嫁给我二哥朱利安吗？”
索菲娅冷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因为我们也没得选，莫妮卡。”
她转过身，望着雨幕中那一片片灰暗的墓碑，道出了真正的原因。
“岩城四大家族，听起来威风，其实就是个笼子里的斗兽场。”
“卡罗尔家是搞毒品的，”她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他们就是一群肮脏的老鼠。我父亲绝不可能和他们混在一起。帝国的眼睛在盯着，沾上毒品，就是死路一条，没有前途。”
“至于埃尔文？”提到这个名字，索菲娅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艾弗森太过强势，野心太大，我驾驭不了他。 如果法尔科内跟他合作，迟早会被他连皮带骨吞下去，变成他的附庸。”
她重新看向莫妮卡，一字一句地说道：
“唇亡齿寒。”
“如果法尔科内现在作壁上观，看着你们诺克斯垮台，你觉得剩下的卡罗尔和我们，还能逃脱被埃尔文吞并的命运吗？”
“反观诺克斯。”索菲娅冷静地分析道，像是在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虽然元气大伤，但维克多教父还活着，席德也重出江湖了，你们的根基还在。”
“最重要的是，”她看着莫妮卡，眼中流露出了对等的认可，“你，莫妮卡，我相信你的才能，你是未来可期的。”
“况且，你们家族的目标，也契合法尔科内的未来考量。我们都不想一辈子在烂泥里打滚。”
索菲娅摘下了右手的手套，向莫妮卡伸出了手。
“所以，继续和诺克斯合作，是必然的。”
“至于里昂……”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一个女人隐秘的渴望，“那只能算是我个人的，一点私欲罢了。”
莫妮卡看着面前这只白皙却有力的手，沉默了片刻。
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它。
在这场冰冷的葬礼上，两个家族的联盟，以一种比婚约更牢固的方式重新缔结了。
“你真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索菲娅。” 莫妮卡低声骂道，嘴角却勾起了一抹释然的弧度。
“彼此彼此。”索菲娅回以微笑，那笑容里是棋逢对手的快意，“你也不遑多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