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回东翼客房,反手扣上门栓的刹那,后背便贴着冰沁的门板滑坐于地。胸腔在剧烈起伏中扯出灼痛的闷响,每一次吸气都像从溺水的深渊里撕扯出的残息,将她狠狠拽回“犯下罪孽”的现实里。黑暗中,她蜷缩成一团,银发凌乱地覆在肩头,宛如碎裂后散落的霜华,在暮色里泛着细碎的冷光。
房间没燃半盏灯,暮色早将这片空间彻底吞噬,把那些奢雅的陈设揉成模糊扭曲的暗影。可感官偏在此时被无限放大——唇齿间那股属于安娜血液的甜腥气挥之不去,像烧红的烙铁般烫在味蕾上,反复提醒着她方才做了何等不可饶恕的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安娜颈侧皮肤的温软,以及那道微小创口渗出液体的黏腻,每一寸触感都在啃噬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我竟然真的……”她颤抖着抬手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却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诡异满足感硬生生压了回去。这矛盾的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理智与道德在脑海里尖啸,把她钉在耻辱柱上反复鞭挞;可那久违的、被鲜活血液填满的充实感,又像魔鬼的低语,勾着她一步步往深渊里沉。身体里叫嚣的饥渴暂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恐慌——她终究越过了那条线,从被迫承受伤害的受害者,变成了主动掠夺的加害者。
血蔷薇吊坠紧贴着胸口,冰凉的金属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既是能暂缓饥渴的救赎,也是引她堕落的钥匙。是她借吊坠的麻痹效果制住了安娜,实施了这场掠夺,而吊坠的“血液储存”功能甚至自动收走了没能及时吞咽的血,用近乎冷酷的高效帮她处理罪证。这份不带温度的“贴心”,让她浑身发冷。
“安娜……安娜现在怎么样了?”恐慌稍缓,担忧便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只记得自己仓皇逃开时,安娜还昏在玫瑰丛旁——十分钟的麻痹效果过了吗?她醒了没?颈间的伤口会不会被发现?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每个问题都像一把钝锉,在她的神经上反复研磨,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夹着女仆们压低的、满是惊疑的议论。
“听说了吗?安娜在花园里晕倒了!”
“真的?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晕倒……”
“不清楚,莉莉安大人已经过去了,说是许是中了暑气……”
“可我听人说,她颈子上有道伤,看着怪吓人的……”
“别乱嚼舌根了,小心被听见!”
声音渐渐远了,艾莉亚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了跳动。中暑?这是莉莉安给的说法?是为了掩住真相、稳住人心,还是……她们当真没看出那齿痕的不对劲?不,莉莉安那般精明细致、眼神利得能穿透人心的人,怎会漏过这么明显的伤口?这看似合理的解释,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信号——是暂时按下不表、等着看她露马脚,还是设了陷阱、就等她往里跳?她们在等什么?等她再失控一次?
伊莎贝拉知道了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艾莉亚便如坠冰窟。那位大小姐的目光太锐,仿佛能戳穿所有伪装。若莉莉安发现了异常,伊莎贝拉必然早已知晓。她甚至能感觉到,此刻正有一双冰蓝色的眸子,穿透层层墙壁落在这扇紧闭的门板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或许连伊莎贝拉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异常”事物的浓兴趣味——那是强者撞见新奇猎物时,本能的打量。
这一夜,艾莉亚终究没能合眼。窗外月色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在地毯上割出一道惨白的光带。走廊里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惊得坐起身,屏住呼吸细听,仿佛追兵的脚步就在门外;窗外巡逻守卫的影子晃过,在她眼里也成了来抓她的审判官。她蜷缩在床角,死死攥着那枚惹祸的吊坠,赎罪的念头和求生的本能在脑子里打得不可开交。逃跑的心思从未这么烈过,可她能逃到哪去?外面是全然陌生的世界,还有那些可能仍在找“失败实验体”的邪教徒。待在公爵府,至少眼下是安全的,可代价是活在伊莎贝拉的目光里,像实验室里任人观察的小白鼠。天色快亮时,她眼下的乌青已重得遮不住,最终,一个念头压过了所有犹豫——必须去看看安娜的情况,哪怕只是偷偷瞥一眼,确认她没事。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公爵府的气氛看着和往常没差,却在细节里透着微妙的不对劲。女仆们依旧各司其职,脚步轻快地在走廊里穿梭,可投向艾莉亚的目光里,少了从前纯粹的好奇,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审视和若有若无的疏远。她走进早餐厅时,原本低声说话的几人瞬间闭了嘴,眼神飘来飘去,直到莉莉安进来,才勉强找回常态。
莉莉安依旧穿得笔挺的管家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面无表情地说:“安娜身子不适,得静养几天。她负责的区域,暂时让艾莉亚和玛莎分着做。”说话时,她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艾莉亚的颈间——那里,血蔷薇吊坠已被她小心地藏进衣领最里面,可那一点点凸起的轮廓,说不定没逃过女仆长的锐眼。
艾莉亚强装镇定,努力维持着平日那副有点笨拙、怯生生的样子,往书房去。她能清晰地察觉到,今日的监视等级已悄然抬升:莉莉安来书房巡查的次数明显变多,连外厅负责清洁整理的两名女仆,目光也会时不时状似无意地黏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藏不住的警惕。
伊莎贝拉静坐在书桌后,处理着好像永远也批不完的卷宗和文件。她今天穿了身利落的深蓝色骑装,皮革马甲把挺拔的身姿衬得更显利落,看着是要出去巡视领地;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衬得脖颈又细又长,气场冷得慑人。艾莉亚垂着头,尽量把自己缩得不起眼些,小心翼翼地擦着书架,每个动作都故意放慢,生怕引来多余的注意。
“听说安娜昨天在花园晕倒了。”
伊莎贝拉的声音突然破开寂静,平淡得没一点波澜,却像一块巨石砸进看似平静的湖面,在艾莉亚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她擦书架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漏了一拍。指尖几乎要掐进书本的皮革封面里,她逼着自己继续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带着藏不住的慌:“是……是吗?我……我不太清楚。”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沉得像实质,几乎要把她的脊背戳穿。
“哦?”伊莎贝拉放下手里那支镶着蓝宝石的羽毛笔,笔尖在纸上留下个没写完的墨点。她抬眼,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像最纯也最冷的冰川,穿透空气,直直地落在艾莉亚微微发颤的背影上,“你昨天黄昏,不也在花园吗?我记得,你离开书房时,说要去透透气。”
空气瞬间凝住,连尘埃都好像停了飘。
艾莉亚只觉得血都快冻住了——她知道了!她果然看见了!连自己当时找的借口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我只是路过……”声音抖得没法控制,她终于转过身,却不敢看那双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地毯上复杂的花纹,“看到安娜……她脸色很白,好像不舒服,我就……就慌得厉害,先退开了……”这个借口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甚至透着欲盖弥彰的慌。
伊莎贝拉没立刻戳穿这蹩脚的谎话。她慢慢站起身,高挑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长长的影子,把艾莉亚整个罩住。她缓步走到艾莉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最精的手术刀,扫过她苍白的脸、眼下遮不住的乌青、微微发颤的指尖,最后停在她垂着的、想藏起所有神情的眼睫上。
“抬起头来。”命令说得简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艾莉亚费了好大劲才抬起头,脖子沉得像挂了千斤重。当她对上那双能看透灵魂最深处的冰蓝色眼睛时,只觉得所有秘密——穿越者的灵魂、魔女的血脉、吸血的本能、昨天犯的错——都藏不住了,像被扔在大太阳下暴晒。
伊莎贝拉伸出手,指尖没碰艾莉亚的脖子或脸,而是轻轻拈起她胸前那枚不知何时又从衣领里滑出来的血蔷薇吊坠。冰冷的指尖偶尔擦过她锁骨处的皮肤,激得她止不住地发颤。
“倒是别致的吊坠。”伊莎贝拉的语气听不出喜恶,她仔细看着那朵血色蔷薇,指尖在冰冷的花瓣边缘和中间那点微妙的凹陷处摩挲——那里藏着能致命的银刺,“以前没见你戴过。看来,你也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是……是以前的旧东西……一直收着,最近才找出来……”艾莉亚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重复早就编好的谎话,可现在听着,拙劣得可笑。她能感觉到吊坠在伊莎贝拉的指尖下微微发烫,好像里面存的血也在不安地动。
“旧东西?”伊莎贝拉微微挑了挑眉,指尖轻轻拨了下吊坠,藏着的银刺在透过窗棂的晨光里闪了下极淡的冷光,快得像错觉,“上面的魔法波动,可不像普通‘旧东西’该有的。炼金工艺很精,还带着点……老物件的味道。”
她松开手,吊坠落回艾莉亚胸前,冰冷的触感和她狂跳的心脏形成鲜明对比,让她猛地一颤。
伊莎贝拉没再看她,转身往门口走,骑装的衣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照顾好自己,艾莉亚。”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重压,仿佛把整个公爵府的重量都压在了艾莉亚瘦弱的肩膀上,“毕竟,像你这样……‘特殊’的女仆,在奥拉西斯家族的历史上也少见。”她说“特殊”两个字时,加了点极轻却意味深长的重音。
“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什么事,”她在门口停下,手搭在门把上,侧过头,冰蓝色的余光扫过僵在原地的艾莉亚,补充道,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或者……因为你的‘特殊’,让府里其他人出事。那会让我很……为难。”
话说完,她推开门走了,沉稳的脚步声渐渐在走廊尽头消失。
艾莉亚一个人站在原地,脸白得像纸,浑身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伊莎贝拉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毒匕首,精准地扎进她最害怕的地方。她没当场揭发,没质问,没惩罚,可这种不动声色的警告,这种把她看得透透的却暂时不动手的样子,比直接惩罚更让人喘不过气。这是猫捉老鼠时的戏耍,是绝对掌控下的从容。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个被监视、要藏秘密的囚徒,而是彻底成了个被放在放大镜下仔细看的“异常样本”。伊莎贝拉对她的兴趣,已经远超寻常。而脖子上那枚好像还带着安娜血温的吊坠,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把她彻底毁了。
逃。必须逃。
这个念头从来没这么清楚,这么急过。公爵府不再是相对安全的避难所,而是变成了个更精致的陷阱。伊莎贝拉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莉莉安和其他女仆是来回走的狱卒。她必须尽快找到离开的办法,在事情彻底失控前,在她被彻底揭穿、或者再失控伤害更多人前。
可怎么逃?什么时候逃?外面到处是危险,她身无分文,身子又弱,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每次用原初恩赐都有风险,下一次冷却完是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她需要计划,需要时机,更需要……力量。
囚笼的栏杆,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而她,这只被困住的白毛红眸的鸟儿,必须在自己被彻底驯服、或者被毁掉前,挣断锁链,飞向那片未知的、却可能是唯一活路的黑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