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银辉城已有三日。
官道沿着宽阔的白河延伸,河水在秋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两岸的树木已染上金黄与赭红,风过时落叶如雨,铺满了道路两侧。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成熟作物的气息,混合着远方山峦带来的清新凉意。
与银辉城之前的紧张压抑相比,这段旅途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
雷恩或者说布里,依旧保持着那副木讷而警惕的模样。兜帽压低,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四周,实则将每一个经过的车队、每一处路旁的树丛都纳入观察范围。
车厢内,埃尔文正埋头整理他从银辉城神殿内抄录的部分笔记。那些古老文献中关于月辉石矿脉早期开采记录的部分,确实隐晦地提到了“矿脉深处的异常能量波动”和“早期开采者的离奇遭遇”,虽然语焉不详,但足以让有心人产生联想。
“希瓦莱特家族最早的那批矿工合同里,有异常高的伤亡抚恤金条款,”埃尔文低声说道,推了推眼镜,“这在当时并不常见。通常矿主为了不损害自身利益只会支付最低限度的赔偿。”
望月坐在他对面,手中正用纤细的指尖整理着一小包新购的草药。离开银辉城前,她还特意补充了一些银辉山脉特有的草药,这些在阿斯特拉镇附近很难找到。
“他们试图用金钱掩盖什么。”望月轻声说,将分好的草药小心包好,“那些矿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或者……遭遇了不属于普通矿难的事故。”
朔夜靠在窗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银辉城的经历让她沉默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沿途一切都充满好奇与兴奋。她偶尔会瞥一眼骑在马上的布里的背影,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依赖,有信任,也有挥之不去的忧虑。
“望月,”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你说王都……会是什么样子?”
望月抬起头,看向妹妹。朔夜没有回头,依然望着窗外,侧脸在午后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很大,很繁华,很多人。”望月如平常一样回答,“埃尔文先生描述过的,记得吗?”
“记得,”朔夜说,终于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一种望月不常见到的迷茫,“可是我在想……银辉城已经那么大了,那么复杂了。王都只会更……更让人喘不过气吧?”
望月放下手中的草药包,挪到朔夜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朔夜的手指有些凉。
“我们会在一起的,”望月说,声音轻柔却坚定,“无论王都有多大多复杂,我们都在一起。这就够了。”
朔夜反手握紧望月的手,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马车沿着河岸前行,路上遇到的商队和旅人比前几日更加密集。大多数人都行色匆匆,偶尔能听到零星的交谈声飘进车厢。
“……听说了吗?银辉城突然闭城又突然解禁,搞得什么害得我们车队耽误了整整三天……”
“……好像是希瓦莱特家族惹了什么麻烦……”
“……管他呢,能通行就好。赶紧把货送到王都才是正事……”
“……王都那边据说盘查更严了,进出都要多层手续……”
这些只言片语如同拼图碎片,拼凑出王都方向日益紧张的气氛。
第四天傍晚,他们抵达了一个规模中等的河边小镇——白石渡。镇子因河上一座古老的白色石桥得名,是从北方通往王都的重要渡口之一。
与银辉城不同,白石渡的盘查显得只是在例行公事。守桥的卫兵查看了文书,简单询问了目的地,便挥手放行。镇内的气氛也相对松弛,虽然巡逻的士兵数量比正常时期要多,但远未达到银辉城那种程度。
“看来压力主要集中在几个关键节点,”入住一家临河旅店后,埃尔文分析道,“银辉城作为北方门户,得到了重点布防。而像白石渡这样的中途站,只是常规性加强戒备。”
布里沉默地检查着房间的门窗,确认安全后,才低声道。“他们在筛选。”
“筛选?”朔夜不解。
“筛选可能从北方来的、特定的威胁,”布里解释道,声音压得很低,“银辉城是第一道滤网,会截住大部分可疑目标。能通过银辉城检查的,被认为威胁较低,后续关卡的戒备就会相应放松。”
望月心中一动。“所以他们真正的目标,可能来自北方?而且……数量不会太多?”
布里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这个推测让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如果王室如此大动干戈是为了防范来自北方的特定威胁,那这个威胁会是什么?与雷恩有关吗?还是与望月那特殊的魔力天赋有关?抑或是……与那场神秘的“仪式”有关?
晚餐时,旅店大堂里聚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旅人。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炖菜和烤面包的香气。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声音嘈杂。
望月一行人选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用餐。朔夜似乎恢复了些精神,对旅店自酿的果酒表现出了兴趣,被望月轻声制止后,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但还是乖乖地喝起了清水。
邻桌坐着几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高声谈论着生意经。其中一人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你们听说了吗?王都最近不太平。”
“怎么了?又是那些贵族老爷们争权夺利?”另一人满不在乎地喝着酒。
“不只是争权,”第一个人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个表亲在王都卫戍部队当差,他说最近夜里常有奇怪的动静。不是盗贼,不是普通骚乱,而是……怎么说呢,像是什么东西在活动的声音。从地下传来的。”
“地下?”第三个人笑了,“你表亲喝多了吧?王都地下除了下水道和旧地窖,还能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第一个人摇摇头,“但他很确定。他说那些声音只在特定区域出现,而且卫戍部队接到命令,夜间加强那些区域的巡逻,但严禁深入调查,只在外围警戒。”
“说不定是王室在搞什么秘密工程,”第二个人猜测,“你知道那些大人物总是神神秘秘的。”
“也许吧,”第一个人耸耸肩,“总之最近王都怪事不少。我这次送货过去,打算尽快交接,拿了钱就走人,不在那儿多待。”
这段对话飘入望月耳中,让她心中微微一凛。地下传来的声音?被禁止深入调查的区域?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斯特拉镇附近低语森林的异常,想起了那个被腐化之根覆盖的古代遗迹入口。
她瞥了一眼布里,发现他也听到了这段对话,握着木杯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晚餐后,众人各自回房休息。望月却有些心神不宁。她站在房间窗前,望着窗外夜色中流淌的白河。河对岸的灯火稀稀落落,远山的轮廓在星空下若隐若现。
“睡不着?”朔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望月转过身,看到朔夜已经换上睡袍,银白色的短发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走到望月身边,也望向窗外。
“有点,”望月承认,“在想刚才那些人说的话。”
“王都地下的声音?”朔夜皱了皱眉,“会是魔物吗?像森林里那些?”
“不知道,”望月轻声说,“但如果是,王都的卫戍部队应该会公开清剿,而不是秘密警戒,禁止深入。”
“那就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朔夜得出结论,眼神变得锐利,“就像我们在地下堡垒看到的那些。”
望月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窗外的流水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望月,”朔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王都真的很危险,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危险……你会后悔跟我一起来吗?”
望月转过身,正对着朔夜。烛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复杂的情感。
“不会,”望月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不会。而且,不是‘我跟你来’,朔夜。是我们一起做出的决定。我们是彼此的家人,记得吗?”
朔夜的眼眶微微发红,她猛地抱住望月,将脸埋在她的肩头。望月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
“我只是……有点害怕,”朔夜闷闷地说,声音带着鼻音,“不是怕危险,是怕……怕我保护不了你。在银辉城,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你和布里先生想办法。如果到了王都,遇到更麻烦的事,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望月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如水,“在森林里,你保护了我。在旅店里,你提醒了我们。每个人的力量形式不同,朔夜。你的剑术,你的勇气,都是无可替代的。而且……”
她稍稍推开朔夜,直视着她的眼睛。“保护是相互的。我也在努力变强,为了能保护你。”
朔夜看着望月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她抬手擦掉眼角的水汽,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知道了,”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倔强,“那我们说好了,到了王都,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在一起。”
“说好了。”望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