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狭窄房间里,连空气都裹着陈年纸张的霉味。
黑发少女塔莎双手撑在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桌上摊开的厚书爬满密密麻麻的公式,墨迹旁还洇着几滴来不及擦去的汗渍。汗珠顺着她苍白的额头往下滑,“啪嗒”一声砸在青石板地上,在死寂里溅起微不足道的回响。
四面墙根堆着小山似的泛黄古籍,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碎,几乎把这方寸之地挤得没了落脚的地方。唯一的光源是桌角那支蜡烛,火苗在看不见的风里轻轻摇曳,将少女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个不停颤抖的幽灵。
“终于……成功了?”
混沌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塔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下一秒,积压了五年的狂喜猛地冲破喉咙:“我成功了!”
惊呼撞在四壁的古籍上,碎成一片凌乱的回音。烛火猛地一颤,书页上那些晦涩的符咒纹路,竟在这一瞬泛起淡淡的微光,像活过来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轻颤。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她埋首在这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书页里,陪着她的只有孤灯和冷寂。那些熬红的眼、冻僵的手、无数次推翻重来的绝望,终于在这一刻,换来了灵魂法术理论的惊天突破。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塔莎嘴角牵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身后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疲惫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懒得动弹,可她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那是一种破茧成蝶般的、近乎耀眼的喜色。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能卸下所有防备,沉沉睡去。呼吸里都浸着久违的安宁,连梦里,都没有那些解不开的公式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古籍。
窗外,熹微的晨光正悄然越过破败的窗棂,一点点渗进这方困守了她五年的天地,为浓稠的黑暗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微金。
长夜,好像真的要结束了。
——
可惜,黎明太短。
夜色再次吞噬大地时,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山林的寂静。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冷响,由远及近,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木屋踏成齑粉。塔莎从浅眠中惊醒,心脏骤然缩紧,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她踉跄着爬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指尖抖得厉害。她太清楚了——这脚步声,带着杀伐的戾气,门外的人,绝非善类。
“砰!”
一声巨响,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木屑纷飞中,几个身影裹挟着寒风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身披盔甲的骑士,甲胄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眉眼间淬着冷意的魔女。
闯入者掀起的狂风卷过桌面,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险些就要熄灭。跳动的光影将他们的轮廓扯得扭曲变形,落在塔莎眼里,活脱脱是索命的恶鬼。
她本能地后退,后背狠狠撞在身后的古籍书架上。“哗啦”一声,几册线装书掉下来,泛黄的纸页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古老的灵魂在低声呜咽。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道泛着银光的锁链就如毒蛇般窜出,死死缠上了她的四肢。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钻进皮肤,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圣光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塔莎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在颤抖的烛火中愈发扭曲,竟和书架上簌簌作响的纸页共鸣在一起,汇成一首悲怆又凄厉的咒语。
“我耗费半生钻研灵魂法术,不求祸乱苍生,只求勘破永生的真谛,到头来,却落得被所谓的‘正义’锁链捆缚的下场……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骑士盔甲的缝隙,直直落在他身后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小女孩身上。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裙子,正死死攥着骑士的披风下摆。
“艾琳,”塔莎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干裂的古书页被硬生生撕裂,“你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衣袖求我,求我救救她的孩子。我用禁术续了她三个月性命,代价是我自己的魂魄被术法反噬,日夜受蚀骨之痛……”
她的目光落在艾琳脖颈间,那里,一枚暗红的咒印正悄然闪烁。那是她当初种下的契约印记,本是用来护住艾琳性命的护身符,此刻,却成了她勾结“邪祟”的罪证。
“可她最后教会我的,竟是‘信任’二字,最锋利的那把刀刃。”
艾琳的指尖在骑士的披风下微微发抖,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塔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骑士的盔甲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他猛地抬手,锁链瞬间收紧。塔莎腕间的皮肤被勒得绽开,鲜血渗出来,染红了素色的裙摆。
“塔莎!你用活人做实验,修炼禁忌法术,恶行滔天,绝不可饶恕!”骑士怒吼着,手中的圣剑迸发出刺眼的圣光,照亮了木屋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
“呃啊!”
一道凄厉的痛呼从塔莎口中溢出。
寒光闪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剧痛从腹部炸开,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塔莎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一截熟悉的剑锋,正从自己的后背穿透而出,剑尖上还滴着滚烫的血珠。
执剑的人,站在她面前,一身黄发被风吹得凌乱。那是赛克,那个曾跟在她身后,用无比憧憬的眼神望着她,一口一个“老师”喊着的少年。
那个在被全世界抛弃时,被她捡回木屋,倾囊相授法术的孩子。
那个曾对着烛火发誓,要永远守护老师的少年。
“赛克……?”
喉间挤出的呢喃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腹部的剧痛钻心刺骨,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的疼。
“赛克!她罪不至死!”骑士的嘶吼声骤然响起,带着一丝错愕。
“哈……哈哈哈哈哈!”
塔莎突然笑了,笑得狰狞又绝望,眼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滑落。她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可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儿啊!”
她抬起头,环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盛气凌人的骑士,冷眼旁观的魔女,还有那个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目光里,是滔天的恨意,和彻骨的悲凉。
“我从未害过任何人!”塔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你们不过是想谋夺我这‘邪恶魔女’的毕生心血,再为我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好让你们的‘正义’,显得天经地义罢了!”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写满公式的厚书。理论虽成,却从未真正实践过。
可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
塔莎的嘴唇动了起来,她开始吟唱。
那是一段古老而苍凉的咒语,音节晦涩难懂,像是从洪荒时代流传下来的低语。随着吟唱声响起,地面上那些不起眼的纹路,竟一点点亮起,汇成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结构复杂到极致的法阵。
金色的光芒从塔莎的身体里迸发出来,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烈。她像是一根正在燃烧自己的残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最绚烂的光芒。
光芒骤然爆发,如海啸般席卷了整间木屋。烛火在强光中瞬间湮灭,骑士和魔女们被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听见锁链崩碎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像是灵魂在绝望地哀鸣。
强光散尽,尘埃落定。
木屋里,只剩下半截染血的断剑,和一本边角被暗红血迹浸透的古老残卷。残卷上的咒文蜿蜒曲折,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
而塔莎,早已不见踪影。
她自毁身躯,化作一缕金色的烟尘,顺着破败的窗棂,遁入了无边无际的永夜。
从此,世间再无塔莎,只留下一卷无人能解的残卷,和一段关于邪恶魔女的,被篡改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