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热心又带着几分疑虑的杨老师,关上那扇深绿色的防盗门,狭小的客厅里终于只剩下刘晨曦和杭小淇两人。
空气里还弥漫着灰尘和老旧家具的味道,但一种暂时性的、劫后余生般的松弛感,缓缓弥漫开来。
“我靠……总算……搞定了……”刘晨曦长舒一口气,毫无形象地瘫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这一天的经历,比他过去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刺激和曲折。
杭小淇没有立刻坐下,她环顾着这个将成为他们暂时避难所的空间。
简陋,陌生,却承载着他们此刻全部的希望。
她走到窗边,再次望向楼下那片熟悉的操场,夕阳的余晖将跑道染成了金色,几个住校的学生还在那里慢跑。
如此平常的景象,对她而言却已隔了一层无形的壁垒。
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她才转身,学着刘晨曦的样子,有些脱力地倒进了沙发的另一侧。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持续消耗。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纤细的双臂大大地展开,搭在沙发靠背上,这个姿势自然而放松,却带着一种与她此刻精致外貌截然不同的、属于男孩子的大大咧咧的爷们气。
她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凉的沙发背,柔顺的粉色长发披散开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脆弱的脖颈线条。
她闭上那双淡蓝色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胸口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累死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然而,就在她彻底放松下来,意识开始模糊,即将被睡意俘虏的边界,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深海中的暗流,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间涌动。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更像是一种……内在的转向。仿佛她的意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脱离了对外界的感知,开始向内沉降。
她感到一丝惊慌,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那沉重的眼皮并非阻碍,阻碍来自于一种更深层的、对未知的恐惧。但好奇心,或者说,一种冥冥中的指引,战胜了恐惧。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抵抗那股向内拉扯的力量,而是尝试着去感受它。
黑暗。
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包裹了她所有的感知。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连时间的流逝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并非悬浮,而是站在某种“地面”上。那是一种奇特的触感,仿佛踩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却又带着坚实的支撑感。
随着她意识的凝聚,一圈圈柔和的、银白色的涟漪,以她的“脚”为中心,无声地向四周的黑暗中荡漾开去,成为了这片虚无中唯一动态的光源。
她惊讶地审视着自己。
在这片纯粹由意识构成的精神空间里,她呈现出的,依旧是那个粉色长发、身形纤细的少女模样。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清晰而真实。
这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和确认——连她的灵魂,或者说意识投影,都已经彻底女性化了吗? 那个名为“杭小淇”的男性存在,难道真的连一丝痕迹都未曾在这意识的最深处留下?
这个认知带来一瞬间的恐慌,但她很快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她进入这里,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寻找塔莎。
那个造成了一切,又在她最无助时沉寂下去的异界魔女。
她开始在这片黑暗的水面上行走。脚步无声,只有银白的涟漪相伴。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她走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在这里,时空的概念变得暧昧。
终于,在仿佛穿越了永恒的黑暗之后,她的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存在于这片绝对的虚无之中。
她加快脚步,向着光点靠近。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光点的轮廓逐渐清晰。那并非什么耀眼的光源,而是一个……沉睡的人形。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终于看清了那光芒中的景象——
一个少女,蜷缩着,悬浮在离“水面”仅一寸之遥的空中。
她穿着一身样式古朴、仿佛由最深沉的夜色编织而成的黑色长裙,裙摆如同破碎的鸦羽,无声地垂落。
她的身形看起来与杭小淇此刻相仿,同样纤细单薄。
而最让杭小淇感到震惊的,是她的面容和头发。
那并非她想象中狰狞可怖的魔女形象,也没有任何苍老或者诡谲的特征。
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少女脸庞,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易碎的瓷器。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黑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秀,嘴唇是缺乏血色的淡粉。
最为显眼的,是她那头如同瀑布般披散开来的黑色长发,浓密而顺滑,在周身微光的映衬下,泛着如同绸缎般的光泽,与她身上那袭黑袍几乎融为一体,却又泾渭分明。
这就是……塔莎?
那个来自异界,强大、冷酷、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女?
她的真面目……居然是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脆弱的黑发少女?
巨大的反差让杭小淇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是这般景象。
眼前的塔莎,与其说是一个带来灾厄的魔女,不如说更像一个陷入永恒沉睡的、迷失在异乡的公主。
她能感觉到,从塔莎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微弱到了极致,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那笼罩着她的微光,并非她自身的力量光辉,更像是灵魂本源在极度虚弱下的一种无意识显现,一种即将消散前的最后坚持。
这就是她沉寂的原因?并非不想回应,而是……不能?
杭小淇缓缓蹲下身(在这个意识空间里,动作仿佛由意念直接完成),近距离地凝视着沉睡的塔莎。
没有了平日那冰冷强势的意念压迫,此刻的塔莎安静得让人心生怜悯。杭小淇甚至能“看到”她眉心间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痛苦般的蹙起。
复杂的情绪在杭小淇心中翻涌。有恨意,是这个陌生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将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有恐惧,对她所拥有的未知力量和冷酷本质的畏惧;但在此刻,看着这具同样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女灵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或许是同病相怜的感觉,悄然滋生。
她们都是被困住的灵魂。一个被困在了陌生的身体和世界,一个则被困在了濒临消散的虚弱和沉睡之中。
“塔莎……”杭小淇尝试着,在意念中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
沉睡的灵体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那微弱的生命之光(如果那能称之为生命的话)还在固执地闪烁着。
杭小淇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那看起来冰冷苍白的脸颊,但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她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害怕。
害怕会惊醒什么,害怕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也害怕那纯粹的、灵魂层面的接触。
她就这样静静地蹲在塔莎身边,看着她在黑暗中沉睡。
银白的涟漪从她脚下扩散,轻轻拂过塔莎悬浮的裙摆,仿佛无声的潮汐。
在这个绝对私密、绝对宁静(抑或是死寂)的精神空间里,两个来自不同世界、以最匪夷所思的方式纠缠在一起的少女灵魂,以这样一种奇特的形式“共处”着。
一个清醒而无助,一个沉睡而脆弱。
杭小淇不知道塔莎何时会醒来,也不知道她醒来后会是敌是友,更不知道她们未来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意识的深海之中,她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与她共享这具身体的另一个存在。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或许,这只是开始的结束。她们之间那被迫绑定的命运,显然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良久,杭小淇感觉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她知道该离开了。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黑发少女,意识开始缓缓上浮,如同潜水者浮向水面。
那无边的黑暗和银白的涟漪渐渐远去,塔莎那微光笼罩的身影也重新模糊,最终消失在了意识的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