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时间感是模糊的。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家具、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埃琳娜身上的冷冽甜香。
那张被埃琳娜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欧式木床,铺着柔软的羽绒被,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同系列的床头柜和一把椅子,构成了这个囚笼里诡异的“舒适区”。
杭小淇蜷在床上,身上穿着埃琳娜给她换上的、某种柔软但款式陌生的睡裙。
粉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三个星期了。
距离她被埃琳娜从姐姐和塔莎的战场掳走,关进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星期。
最初的恐惧和绝望,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埃琳娜并不总是出现,有时会消失一两天,回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极淡的血腥气。
她每天会带来食物,有时是精致的糕点,有时是热气腾腾的饭菜,甚至有一次,在她因为初次月经而腹痛难忍时,埃琳娜还带回了一个小巧的陶制暖炉和一些据说能缓解疼痛的甜点。
这种间歇性的、近乎“温柔”的照料,比纯粹的暴力更让杭小淇感到毛骨悚然。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像囚犯,更像一只被精心饲养的、等待宰割的牲畜。
而最让她恐惧的,是每次埃琳娜“贴贴”之后。
埃琳娜喜欢抱着她,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将脸埋在她颈窝,嗅着她的气息,然后用尖牙刺入她的脖颈。
吸血的过程并不总是痛苦的,有时甚至伴随着一种诡异的、让人沉迷的酥麻感。
但每次醒来,杭小淇都会发现,自己的记忆像是被啃食过一样,出现了空缺。
有时是昨天吃过什么味道的点心,有时是和塔莎在意识深处某次短暂的交流,有时甚至是更久远的、关于刘晨曦那没心没肺笑容的片段……它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违和感。
她试探过。
上一次埃琳娜吸完血,她强撑着眩晕,在床头柜上用指甲悄悄刻下了一个“逃”字。
但当她再次清醒时,那个字还在,可她看着它,却花了很长时间才模糊地想起自己刻下它时的心情,那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渴望,变得淡薄而遥远。
记忆在被剥夺。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埃琳娜吸走的不仅仅是她的血,还有她存在的证明,她与过去的连接,她之所以是“杭小淇”的根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今天,埃琳娜又出去了。
地下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头顶那盏永恒不变的、发出轻微噪音的灯。
杭小淇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寒意顺着脚底直窜上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走到门边。
那扇门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是木质的,但她试过无数次,纹丝不动。
上面似乎附着着埃琳娜的力量。
她的目光转向房间唯一的通风口——一个位于天花板角落、只有巴掌大小、覆盖着厚重铁丝网的方形洞口。
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这里,太小了,根本不可能通过。
但现在……
杭小淇低头看了看自己变得纤细的手腕和身体。
三个星期前,塔莎打破缚魂之契时,她的修为曾短暂飙升至一阶巅峰。
虽然之后因为身体崩溃和埃琳娜的吸血而跌落、沉寂,但似乎仍有极其微弱的残余力量在她体内,潜移默化地改造着这具身体。
她似乎……比以前更柔软,也更轻了?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需要工具。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陶制暖炉上。
暖炉已经冷了,边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缺口,或许是烧制时留下的瑕疵。
杭小淇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暖炉,用力在那个缺口处一掰!
“咔哒”一声轻响,一小片边缘锋利的陶片落在了她手中。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紧紧攥住那片粗糙而锋利的陶片,掌心被硌得生疼。
她搬过椅子,踩上去,踮起脚尖,刚好能够到那个通风口。
铁丝网年久失修,边缘有些锈蚀,用钉子固定在墙体里。
杭小淇深吸一口气,开始用陶片边缘,一点一点地、极其小心地刮削、撬动固定铁丝网的锈蚀钉帽。
动作必须轻,不能发出太大声音。
进度必须快,必须在埃琳娜下次回来之前完成。
陶片磨破了她的指尖,细小的血珠渗出来,沾在锈迹斑斑的铁丝上。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
但她没有停下。
每一次刮擦,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她对失去记忆的恐惧,对自由的渴望,对姐姐、对塔莎、对江寒、甚至对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刘晨曦”复杂难言的情感。
没有人来救她。
姐姐或许还在养伤,或许正在谋划着某种狂暴的复仇。
塔莎……那个魔女在自己体内是陷入了沉寂,还是在冷眼旁观?江寒……他一定在努力,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我必须……出去……”
她咬着下唇,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淡蓝色的眼瞳里,第一次燃起了如此清晰、如此强烈的,属于她自己的意志之火。
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可能失败后面对埃琳娜的怒火,她也必须尝试。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过去,被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绷紧的神经上敲击。
杭小淇的全部世界仿佛都缩小到了指尖那片粗糙的陶片和锈蚀的铁丝网之间。
“嘎吱……”
一声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摩擦声,一枚锈蚀的钉帽终于松动了!杭小淇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陶片更小心地撬动。
“噗。”
轻不可闻的一声,那枚钉子被她成功撬出,掉落在下方的椅子上,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响。
成功了第一个!
一股混合着希望和更大紧张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不敢停歇,立刻转向下一个固定点。指尖的伤口在反复摩擦中火辣辣地疼,但她浑然不觉,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个小小的通风口上。
第二个钉子似乎更加顽固。陶片刮削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碎屑簌簌落下。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粉色发丝,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她换了个角度,将陶片更尖锐的一个角抵进钉子与墙体的缝隙,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施加压力。
“咔……”
一声比之前更清晰的脆响,不是钉子松动,而是她手中的陶片承受不住这股力量,从中间断裂了!较小的一半从她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更细碎的几块。
杭小淇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看着手中只剩下原先一半大小、边缘也更钝的陶片,一阵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不行!不能放弃!
她猛地咬紧下唇,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她看着那剩下的半片陶片,又看了看那依旧牢固的铁丝网和剩下的钉子。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她跳下椅子,捡起地上那块稍大一些的陶片碎片,将两块陶片边缘相对,用睡裙柔软的布料撕成的布条,将它们粗糙地捆绑在一起,做成一个虽然简陋但接触面积更小的“凿子”。
深呼吸,再次站上椅子。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刮削,而是将捆绑好的陶片尖端,对准钉子与墙体连接最脆弱的锈蚀处,用掌心抵住,像是敲击又像是钻探一般,持续而稳定地施加旋转的压力。
细小的石屑和锈粉不断落下。她的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第二枚钉子终于松动了!她强忍着激动,如法炮制,终于将它也撬了出来!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枚,位于通风口最上方的钉子。
这无疑是最难处理的一枚。位置最高,她需要竭力踮起脚尖,手臂高高举起,姿势十分别扭,难以发力。
她尝试了几次,捆绑的陶片几乎要散架,但那枚钉子纹丝不动。
体力在飞速流逝,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她知道,埃琳娜随时可能回来。时间不多了。
就在她几乎要脱力放弃时,一个冰冷、带着些许嘲弄意味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愚蠢!纯粹的蛮力!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灵力改造过的血液,哪怕只剩一丝残渣,也比这破瓦片强!」
是塔莎!
她醒了?或者说,她一直醒着,只是冷眼旁观到现在?
杭小淇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在心中急切地追问:“我该怎么做?”
「集中精神,感受你血液里那点可怜的能量,引导它,覆盖你的指尖……或者你手里那堆垃圾。想象它是锋利的,是无坚不摧的!虽然以你现在的情况,最多也就能让它稍微锋利一点,但对付这锈铁,足够了!」
塔莎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但还是给出了指引。
集中精神……引导能量……
杭小淇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她回想起修为短暂跃升时的感觉,那种体内流淌着温热力量的充盈感。
虽然现在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但她能感觉到,它们确实还在,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深藏在空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空窍的话)的废墟之中。
她将所有意念集中在握着陶片的手指上,想象着那微弱的暖流,如同纤细的丝线,艰难地汇聚,缠绕上陶片粗糙的边缘。
淡蓝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她再次将捆绑的陶片抵住最后一枚钉子,用尽全部的意志和残存的力量,猛地一撬!
“铮!”
一声轻微的、带着奇异颤音的金属鸣响,那枚顽固的钉子,竟被她硬生生撬了出来!连同锈蚀严重的铁丝网一起,整个通风口覆盖物松脱了!
成功了!
杭小淇几乎虚脱,从椅子上踉跄下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她抬头望着那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个瘦小身体勉强通过的洞口,仿佛看到了通往自由的微光。
她不敢耽搁,立刻将椅子挪到正下方,再次站上去,双手扒住洞口边缘。水泥粗糙的质感磨蹭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她深吸一口气,收缩身体,尝试将头和肩膀探入洞口。
很窄,非常窄。骨骼与水泥边缘摩擦,带来强烈的挤压感。她咬着牙,利用身体改造后增强的柔韧性,一点一点地,像一只挣脱茧壳的蝴蝶,艰难地向上蠕动。
灰尘和蛛网落了她满头满脸,她顾不上擦拭。
快了,就快了!
当大半个身体都挤进狭窄的通风管道时,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三周的地下室。昏黄的灯光,那张舒适的床,那个冰冷的暖炉……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尽最后力气,将双腿也收了进去,整个人彻底没入了黑暗、逼仄的通风管道之中。
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后方是令人窒息的囚笼。
但无论如何,她逃出来了!
杭小淇在仅能容她匍匐前进的管道里,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朝着可能存在光明的方向,艰难地爬去。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停滞不前,只有被遗忘吞噬这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