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上必要装备,和月再次踏出了湖岭镇的庇护。
沿着被足迹磨蚀清晰的老路,我们重返灰格尔城那片永恒的灰色土地。
目的地依旧是那座半塌的哨塔残骸。当那张唯一的拾荒者斗篷再次铺开,月安静地坐在对面时,时光仿佛倒流,我们又回到了初次共同露宿墙外的夜晚。依旧是两个人,一张斗篷,只是某些东西,已在无声中悄然改变。
我摊开紫焰给予的电子地图,全息影像在昏暗中勾勒出任务区域的轮廓。范围不大,仅涵盖城市边缘的一小半的街巷。而那个我发现月的、藏着地下仓库的居民楼,恰好位于区域的边缘角落。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我叹了口气。一个严肃的问题如阴霾笼罩心头:为什么是这里?这片区域在拾荒者地图上平平无奇,资源贫瘠,风险不高。唯一特殊的,只有那个仓库,以及仓库里的月。
紫焰,那个神秘危险的女人,她的委托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是巧合,还是她早已调查清楚,特意设下陷阱,目标就是从我这夺走月?一想到她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提出收购时笃定的语气,寒意便顺着脊椎爬升。
我本该干脆拒绝。墙外生存的第一课,就是不要踏入未知的陷阱。可是……[遗物]。那两个字拥有难以抗拒的魔力,每一件都蕴含独特的力量与秘密,是雾行者梦寐以求的珍宝,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我又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守星先生。”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
我抬头,对上月湛蓝的眼眸。她不知何时凑近,另一只手抬起,轻柔抚过我的发丝,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她微微眯眼,唇角弯起极温柔的弧度,那神情不像平日的她,反倒像个体贴的姐姐在安慰烦恼的弟弟。
太近了。她呼出的微弱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该睡了!”像是被烫到,我猛地抽回手,几乎是狼狈地窜到斗篷另一端,背对她蜷缩躺下,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
月没说什么,在斗篷另一侧躺下。
黑暗的寂静中,轻浅的呼吸此起彼伏。身处危机四伏的墙外,身边是她均匀的呼吸声,一种荒谬的安心感竟油然而生。我摇头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松懈,强迫自己入睡。
—————————————[世界的分隔线]—————————————
我终究无法完全忽视对紫焰意图的怀疑,哪怕这怀疑大半源于我的臆测。
第二天,我顶着一圈淡黑眼圈早早醒来,昨夜思绪纷乱,睡得并不踏实。从背囊取出能量膏和水,机械地补充体力。
“月,开个作战会议。”我咽下最后一口黏腻的能量膏,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
“今天的目标是探测这片区域,”我指向地图,画了个圈,最后停在了仓库的位置,沉默片刻,补充道,“除了这里。我去过,情况复杂,直接沿用旧数据记录就行。”
月点了点头,没多问,湛蓝眼眸平静无波。
这片区域不算危险,资源也谈不上富饶。除了几处常见的破败民居和商店,没发现任何值得紫焰付出「遗物」作为报酬的特殊之处。
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看了一眼身旁警惕前行的月,她完美的侧脸在灰蒙蒙天光下如同雕塑。希望……只是我的错觉。
背上行囊,我们正式勘探。因决定避开仓库,特意绕了一圈,从区域另一端开始探索。
过程顺利得意外,甚至在一个坍塌过半的旧时代便利店里,找到了几盒尚未破损,密封完好的罐头,算是额外收获。
越是顺利,我心头的疑虑反而越重。任务的锚点,似乎始终指向那个我刻意回避的仓库。这感觉就像被人用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预设的终点。
当探测范围缩小,离仓库越来越近时,一股莫名的焦灼攥住了我。
“不行,任务结束。”我猛地停步,伸手拦住月。前方不远处,就是那栋熟悉的、通往地下仓库的居民楼入口。
“前面的区域我很熟,不用去了,直接记录[已探查,无异常]。”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唉……”
一声极轻微,几乎弱不可闻的叹息飘入耳中。
还没来得及细想,月的警报骤然响起,打破死寂:“背后发现物体高速接近,初步推断是死神之镰,建议规避!”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再次拔高,带上紧迫:“不好!左右两侧也有物体接近!守星先生,我们被包围了!”
来不及思考那声叹息,我一把拉住月的手,朝着前方——那个我们刚刚决定避开的方向狂奔!
风声呼啸,两侧残破建筑飞速倒退。我们几乎是擦着那栋居民楼的边缘掠过,仓库入口近在咫尺。
“前方也有物体在逼近!”月的预警接踵而至。
退路已断,追兵在后,前有堵截!别无选择!
“进去!”我低吼一声,拉着月猛地撞开那扇半掩的熟悉金属门,冲进仓库入口通道。
“往左,走到尽头再往右,有个通风管道,快去打开!”我迅速辨认方向,同时停下脚步,试图推动通道内散落的废弃家具,希望能延缓追兵。
“不行!你去打开通道,我来拖延!”月却异常坚定地拉住我的手臂,拒绝安排。她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刺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熟悉的、混合黑雾冰冷腥味的气味——是徘徊者!它们已追到门口!
没时间争辩!我拉着月一起冲向通道深处,来到记忆中的通风管道口。那沉重金属盖子锈蚀严重,我用力抠住边缘,奋力向上掀动。
“刺啦——!”
徘徊者扭曲的身影涌入通道,头部那团黑雾仿佛锁定了我们。其中一只速度极快,利爪划破空气,带着恶风直扑我后背!
“月?!”我惊骇回头,却见月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用她那纤细身躯挡在我与利爪之间。
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跳动!
“月!!”我失声大吼着,与此同时,锈死的盖子终于发出“嘎吱”悲鸣,被彻底掀开!
也就在这一刻,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
面对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利爪,月双手猛地向前平推,掌心之间,一片薄如蝉翼的湛蓝光膜瞬间展开,其上流淌着如同星河破碎般的光点。它看起来如此脆弱,仿佛一触即碎,却又散发着一种稳固如山的气息。
“砰——!”
徘徊者的利爪狠狠撞在光膜上,发出的却不是撕裂声,而是沉闷撞击!蓝光骤然炽盛,如同一面无形的墙壁,牢牢抵住攻击。巨大冲击力让徘徊者踉跄后退几步,利爪上缠绕的黑雾都似乎淡薄几分。
“快走!”我趁此间隙,一把拉住因能量冲击而微微晃动的月,将她率先塞进通风管道,自己也紧随其后钻入。
管道内狭窄黑暗,我们只能凭感觉向前爬行。身后传来徘徊者愤怒的撞击刮擦声,但厚重的墙体阻挡住了它们。
管道不长,几分钟后,前方出现微光和出口。我率先跳下,落在坚实地面,转身接应月。
眼前,正是我找到她的地方——那个隐藏在地下的秘密空间。中央是那张巨大的、布满灰尘和废弃线路的工作台,而工作台旁,那个曾安放她的胶囊状仓体静静矗立,内部还有微弱指示灯在闪烁。
“扑通——”
我闻声猛回头,心脏再次揪紧!月落地的动作失去了往日轻盈,她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月!”我冲过去,单膝跪地,小心检查。奇怪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可见伤口,仿生皮肤完好无损,但那双眼眸中的湛蓝光芒却黯淡到极点,仿佛风中残烛。
“能量……核心……过载……耗竭……”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微不可闻,指了指那个带有凹槽的胶囊仓,最终,眼眸彻底闭上,陷入沉寂。
我不敢怠慢,将她抱起,小心翼翼放入那个胶囊仓的凹槽中。她的身体与凹槽接触瞬间,内部那些原本微弱的指示灯仿佛被激活,亮度骤升,发出持续“嗡嗡”运转声。
紧接着,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凹槽上方,一道透明护罩无声滑出,将月完全封闭在内。同时,房间中央那张巨大工作台内部,传来齿轮转动和机械运作的“咔咔”声。片刻之后,工作台中部裂开一道缝隙,一个巴掌大小、材质不明的黑色盒子被缓缓推出。
我紧紧盯着胶囊仓,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久到连门外徘徊者的骚动声都渐渐平息、最终彻底消失。
“咔——”
轻微解锁声响起,胶囊仓的能量护罩悄然滑开。
仓内,月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眼。那双湛蓝眸子恢复神采,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澈明亮。她看到我焦急的脸庞,脸上露出一丝混合歉意和疲惫的神情。
“十分抱歉,守星先生,”她的声音恢复往日清脆,但眼圈微微泛红,里面蓄满水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刚才……能量用完了。”
那一刻,所有关于陷阱、阴谋的猜测都被抛诸脑后。我上前一步,紧紧用力地将她从凹槽中抱出,拥入怀中。手臂因后怕微微颤抖,就在刚才,我真的以为要永远失去怀里这个人了。
月没有挣扎,也没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埋在我胸前。很快,我便感到胸前衣料传来一阵冰凉湿意——她哭了。
......
过了良久,良久,我们才慢慢平复。
“先生,”月轻轻从我怀中抬头,声音还带点鼻音,“刚才……是能量核心彻底耗竭了。我沉睡太久,初始能量本就不足,之前的活动一直在消耗库存。刚才的防御力场,耗尽了最后储备。”
她指了指那个已经黯淡无光、仿佛失去所有活力的胶囊仓。“这个旧时代的睡眠仓,其最后的能量也在刚才一次性传输给我了。它现在……只剩一个空壳了。”
我心里一紧:“那以后怎么办?”
“常规能源补充即可。”月解释道,“我的系统可以兼容其他充电协议,比如……能量币。”
“能量币?”我一愣。
“是的。可以通过直接接触进行感应式充能。初步估算,维持我日常活动与基础功能,每日大约需要十颗标准能量币。”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每日十颗!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居民十天的基础能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才微微鼓起的铭牌钱包。
“为什么不用更直接的电源接口?”我想到墙内那些每家必备的充电口。
月轻轻摇头:“我的系统在尝试接入任何公共或标准电源网络时,都会触发底层协议警报,并导致端口自动锁死,然后断电。这是……一种刻在基础硬件的封锁。似乎设计者从一开始,就杜绝了我们从公共电路获取能源的可能。”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后背发凉的话:“仿佛诺亚从一开始就已经设计好了,未来的能源,将被它彻底垄断与管制。”
我立刻明白了。诺亚通过能量币计量并控制着墙内每一个人的生存,每日消耗一颗,美其名曰维持社会运转,实则是将所有人的命脉牢牢攥在手中,这是新时代的税收。而月,她也无法使用被诺亚牢牢控制的“电源”,只能通过被诺亚控制的方式、也是最容易获取的“能量币”来维系自身。
看着她恢复清澈的眼眸,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从此,我不仅要为自己赚取生存的资源,还要为了她的存在,去挣回双份的“未来”。
“守星先生?”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走神。
“没事。”我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目光落在她一直紧握的盒子上,“你刚才说,这是……记忆单元?”
“是的,”月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语气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激动,“这里面储存了我的部分核心数据与功能模块。有了它,我应该可以恢复一部分……缺失的功能。”
“额……”我挠挠头,技术层面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太深奥。
“明天再走吧。”月轻轻合上盒子,握在手中,打断我的疑问。她抬头看了看通风管道口方向,判断道,“根据外部传感器残余数据反馈,黑雾浓度已进入夜间峰值,判定为不适合移动。”
我看着她恢复神采的眼睛,又看了看她紧握在手中的记忆单元,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