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无神地望向画板,手中的画笔忽上又忽下,最终夏阳在画板上又添上一笔,但随后他就面露失望,不住地摇头。
不知从何时起,夏阳意识到,原来理想与现实的距离那样遥远。
过去的他天真地以为理想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只要鼓起勇气踏出一步,就可以走在梦寐以求的道路之上,但现实却是即使倾尽了自己的所有,与理想的距离仍然犹如天堑。
想到这里他停下画笔,眼前缤纷的色彩在他的视野里一点点拉长延伸,然后渐渐地扭曲纠缠在一起,如同一个丑陋的旋涡。
恶心感立马涌上心头,夏阳随即低下头捂住嘴巴,胃部在不断痉挛,早上的食物如同洪流般冲向食管……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夏阳只好放下画笔,不再看这部还未完成的作品。
他曾有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挥洒于绘画之上,而现在内心只有深深的厌恶。
明明他以前对绘画是那样热爱,明明这件事在曾经给与他那么多的激情,可如今他的热情就像火焰燃烧殆尽后的灰烬,只余留一片死寂与冰冷。
房屋的门被咚咚咚地敲响,同时一阵女声门后传来:“小夏啊,在吗?”
“张姐,我在的。”
夏阳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今天是最后期限了……”
“我知道,我在收拾东西。”
夏阳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平静。
门外沉默了片刻,张姐的语气软了下来:“小夏啊,不是张姐催你,是新租客下午就要来看房了...你也知道现在的房价,这间房我能租你一千,转手就能租一千五。”
“我知道,这一年多谢张姐了。”
“小夏,你知道就好。”
说完后,便听见脚步声渐远。
车票夏阳已经买好了,而屏幕赫然显示着这次旅途的目的地——夏木镇。
那是他阔别已久的家乡。
高二一上完,他就转学到了这个大城市里,而现在他已经大学毕业一年了。
至于转学的原因,时间太久远了,他已经记不清了。
像他这样平庸而无用的人,只能如此这般,被生活击打得抱头鼠窜,只能狼狈地逃亡故乡。
站起身,缓解因为久坐僵硬的身体,环视屋内一周。
这时他才恍然发现,那些他真正需要的生活的必需品,也许塞不满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最后他的目光停滞在画板之上,默然想着,自己再也不需要这些杂物了,很快他收拾完屋子内的垃圾,连同画板和颜料一起都丢进了楼下的垃圾箱中。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将真正需要的物品整理到行李箱之内,便等待着离开的时刻。
……
夏阳上了火车,他的位子靠窗,能看见城市的风景如避之不及般向他身后逃窜。
他将行李箱塞进头顶的行李架,只留下背包抱在胸前。
夏阳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忽然觉得自己的二十多年人生也是如此——匆匆掠过,什么都没抓住。
随着火车的行进,夏阳脑子里关于夏木的回忆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夏木位于秦岭之北,是个不大不小很美丽的地方,夏阳最怀念夏木的冬天。
那里的雪下得从来不早不晚,总是会在每年的同一天纷纷而下,而之后便迎来了夏木镇独特的节日——雪慕节。
记忆虽然模糊,但那绚烂的景象仍然留存于夏阳的心中。
那日应是处处张灯结彩,鳞次栉比的街道中银线交织,在其上雪花与彩旗一齐随风飘扬,城镇中满城覆盖的冰雪被人间的缤纷渲染,让人从冷冽中生出一丝暖意。
要说最盛大、最绚烂的应该是天空的色彩……
但,到底会有什么呢?
他忘了。
夏阳不禁自嘲一笑,觉得在大城市波折这几年记忆衰退得厉害。
车窗外绵延的绿茵在夏阳眼中逐渐被白色渲染,就像在时光倒流中看绚丽的油画,那些色彩渐渐消失化为雪白,然后逐渐变成空白的画板。
随着火车的前进,外面俨然变成冰雪的世界,明明即使是国土的最北方也只是堪堪下着小雪,而现在他的面前大雪纷飞。
幸好夏阳早有准备,将厚外套以及围巾戴上,这才有勇气下车。
再一次踏足故里,夏阳顿感眼前景象如此熟悉,却又大不相同。
时间流逝,家乡自然也是向前发展。
如今的夏木镇比他记忆中的家乡要繁华太多了,青砖黛瓦间多了不少亮着暖黄灯光的新式商铺,玻璃橱窗里摆着包装精致的点心和手工艺品,门口挂着的电子灯笼闪烁着柔和的光,与传统的红灯笼交相辉映。
道路尽是规整的石砖,缝隙里还嵌着未化尽的雪粒,被往来行人的脚步碾成细碎的冰晶,而路灯也设计成了仿古的类型,最上面还装饰着三足金乌的塑像。
他的父亲在早些年因为车祸去世了,而母亲也抛下他不管不顾,至今找不到她的下落。
说不怨恨,那是骗人,但怨恨不能当做食粮,也花不出去,自然只能丢掉,比起责骂索赔,夏阳更愿意再也不要见到她。
在夏木,他仅存的亲人便是他的爷爷,夏衍,在镇中经营着一个小诊所。
这时一股寒风吹过,夏阳顿时一阵哆嗦,他还是低估了夏木的天气。
“大叔是游客吗?”
夏阳闻声回头,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八的女生,一头柔顺光滑的灰发垂落在肩头,有一双湛蓝的水汪汪的眸子,正看着自己。
“我不是大叔,我才二十出头。”夏阳反驳。
不过自己的样子确实十分憔悴,这种样貌看上去确实显老,但叫大叔也太过头了。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因为你穿的太少了,本地人都知道今天要下雪,所以在大街上瑟瑟发抖的人都是外地人啰。”
少女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你猜错了,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是好多年没回来了。”
夏阳感叹。
“我记得以前没这么冷的。”
“哪有一成不变的天气。”
少女挑了挑眉,将裹在身上的米色围巾又紧了紧,她伸出手掌,接住了几片飘舞的雪花。
“所以……”
夏阳话没有说尽。
“我只是来提醒你的,虽说你不是外地人,但好几年没回来了,肯定不清楚最近发生的事。”
少女一脸神神秘秘。
这倒勾起了夏阳的好奇心。
“最近镇中怎么了?”
“最近可怪了,都说夜晚阳气散尽,阴气生聚,那些喜阴的鬼物便会在夜晚出没,如今看来这传言未必是假的。”
少女卖了个关子,眸子明晃晃的,在等待着夏阳说出那句。
“然后呢。”
“最近,许多人说在夜晚看到古怪的影子,”少女指尖的雪花又融了一片,语气里添了几分认真“前晚卖糖葫芦的李叔收摊晚了,路过镇东的老石桥,说看见桥栏杆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李叔心地善良,便出口劝对方赶快回家,这夜黑风高,看不清路难免会出什么差错,可那人没回应,李叔便绕了过去。”
“结果没曾想,靠近之后,那背影竟慢慢地化开了,还带着一股腥臭味,李叔壮着胆子去瞧一眼,却不曾想,现场哪还有人,只有一滩流动的黑水慢慢地流进河中。”
“李叔自然吓了一跳,撒丫子便跑,听说他跑回家后发了三天高烧,嘴里还一直念叨‘水吃人’,最后还是去药铺抓了两副驱寒的草药,才慢慢好起来。 ”
少女说着,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灰发。
她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历过一般,但她说得太过离奇,夏阳仍然有疑心。
“编故事哄我的?”
“是真事。”
少女语气确凿。
“再过几天,李叔又去老石桥上看了一眼,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众人只当是李叔眼花了。”
“本来众人只当是个玩笑,可最近有好几人莫名地失踪,最先是镇里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酒馆的人说,那夜酒馆打样了,那个醉汉还在酣睡,酒保便将其叫醒,把他打发走了。”
“据说那时他虽然醉了,但还能走路,再加上镇子小,回家要不了多少时间,酒保便没有管他。”
“谁知第二天那人就失踪了,村里人去找了,警察也去找了,可连尸体都没有发现。到这时候,镇中才开始惶恐起来。”
夏阳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掌心,他恍然不觉。
“也可能是凑巧酒劲上头,迷路了,跑到荒郊野外又回不来了。”
夏阳试图用理性解释,可话刚出口,就被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打断。
“不只李叔,就是我们镇中的大富豪,赵雷,听说他也看到了这种怪东西,他吓得不行。”
“第二天连忙去了镇中的礼堂,拜了拜镇守山门的执明神君,又向殿中的羲和祈福,最后拜托礼堂的神女求了几道护身符,这才安心了点。”
“然后呢?”
夏阳追问。
“他倒是没事,也许,总归是礼堂的护身符起了作用。但他声称自己真的见到了黑色化开的人影,腿都吓软了,转身就跑,这才活了下来。”
少女神情变得郑重。
“听说雪慕节的时候,神女要进行祈福,能净化那些横行的鬼魅,这倒是好事。”
她十分诚恳地嘱咐道。
“但这几天还是很危险的,所以我才要提醒你,这些天的夜晚不安宁,晚上要小心点,一有风吹草动赶紧跑才是实在,你要是不信,去问那夏医生,他医者仁心,又替那些人治过病,不会骗你的。”
“谢谢你。”
夏阳郑重地道谢。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这时少女却突兀地问道,这令夏阳摸不着头脑。
“既然你是夏木本地人,兴许在几年前我们还见过呢?”
少女解释道,她低着头,似乎有些落寞。
夏阳试着回想,好几年不曾回想了,过往的记忆像蒙了层雾,模糊的厉害。
他能记起镇西那家早餐店的包子,能记得夏木中学里的雪人,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灰发蓝眸的少女 —— 毕竟他离开夏木时才高二,如今已过去五六年,镇上的孩子早该换了模样。
“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夏阳摇头回答。
少女沉默了片刻。
“世界那么大,总会遇到相似的人,这便是没问题的。”
随后她展颜一笑。
“我叫纪熠,你呢?”
“夏阳。”
夏阳也报出姓名。
纪熠点点头。
“夏阳,夏天的太阳,可现在是冬天了。”
“这没有什么深长的意味,单单是个名字。”
夏阳轻声解释。
“我知道。”
纪熠后退两步。
“开个玩笑而已。”
“那么再见,夏木镇不大,再加上雪慕节那样盛大的节日,你总不可能躲着吧,总能再见面的。”
纪熠说完,朝他挥了挥手,灰发被风掀起一角,湛蓝的眸子在雪光里亮得像碎星。
夏阳也作别挥手。
她转身往巷口走,脚步轻快,在雪上留下一个一个脚印,不过再过一会儿就应该什么都不剩了。
真是个古怪的女孩,夏阳在心中感叹,但相处起来意外地感觉不错。
胡思乱想着朝诊所走去,不一会儿,鼻尖就萦绕起熟悉的药香。
是晒干的艾草、磨碎的当归,还有爷爷总爱在药柜顶放的陈皮,混着雪后冷冽空气的清苦香气,虽说样子来了个大变化,味道却是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夏阳拉开诊所的玻璃门。
“大城市里过不下去了?”
爷爷的声音传来,话语却并不苛责。
夏阳只觉得心间苦涩。
“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没那个天赋。”
“绘画啊,总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别人看不上,未必就是坏的,但人总要生活下去。”
夏衍将中药放进格子里,似安慰般道。
“回来也好,替我抓抓药,我老了,身子骨越来越沉,柜子上那几个药罐子还得踩着凳子拿。”
“还有陪老头子我聊聊天,解解闷也好啊。”
“行了,把行李放下吧,你的房间在楼上左手第二个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夏阳忙不迭点头,提着行李箱放进了房间里,然后又走了下来。
“这几天正好是雪慕节,好好休息,再想想找点事来做,想要富虽然难,但想凑合着过,总有法子。”
夏阳表示认同。
“对了,爷爷,在下车的时候我听说了几件怪事。”
“说来听听。”
夏衍在擦着铜镜,没有抬头。
夏阳便把在街口遇到纪熠时,听她说的那些怪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 李叔在老石桥看到的蓝布衫人影、融化后腥臭的黑水、失踪的酒鬼,还有赵雷撞见黑影后去礼堂求护身符的事。
“李老三那晚跑回家就发了高烧,说胡话喊‘水吃人’,他媳妇慌了神,半夜来拍我药铺的门。”
夏衍声音沉了些。
“我去给他诊脉,脉相乱得很,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染了风寒,就开了两副驱寒安神的草药,喝了三天才缓过来。”
“那他说的那鬼影和黑水,是真的?”
夏阳追问。
“真假之事,谁也分不清,但小心点总归没错。”
夏衍沉吟片刻。
“是谁与你讲这些的?”
“是一个大约十六七八的女生,灰头发,蓝眼睛,她说她叫纪熠,爷爷有印象么?”
“这……”
夏衍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
“我没听说。”
夏阳有些意外,爷爷算是对夏木比较了解了,毕竟住这么近,邻里谁家生点病不来这里看看,再加上她长得那般漂亮,若是见过,肯定是有印象的。
“这姑娘倒是好心,这些事都不假,提醒那些外地人,也是一片善心。”
夏衍对其很是赞赏。
之后夏阳就和爷爷聊了会天,天慢慢暗下来了,也没有客人上门,索性就关上了店门。
今天很忙碌,再加上一下午的舟车劳顿,疲惫的感觉很快涌上心头。
夏阳数着日子,还有两天便是热闹非凡的雪慕节了。
脑子里又浮现那个少女的面容,这是一见钟情?
不,哪有那么轻易,只是莫名地感觉有点熟悉罢了。
也许,过去他真的曾见过纪熠一面吧。
只是他忘了。
夏阳突然很想再见那个女孩一面,他想也许会在雪慕节那天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