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镇西南方,无名礼堂。
礼堂的整体结构方正,青砖灰瓦显得质朴而古老,门是朱漆木门,上面的铜制门环正反射着浮光。
打开大门后,可以看见大堂的木质框架裸露着,深褐色的木头纹理清晰可辨。
最为奇特的是四处绑缚的绳索——它们并非随意缠绕,而是以某种特定、繁复且难以名状的结法相互勾连,绳索本身呈现出被长久使用的柔韧与轻微的磨损感,颜色是沉静的深棕或本白。
这些绳索汇聚的终点是大堂的中央,那里正矗立着由石头雕刻的巨鼎,直到现在巨鼎里面还盛满着香灰,同时还有几根没有燃尽的香。
纪熠没有理会,绕过那沉默的石鼎,径直向着大堂侧后方一扇雕花木门走去。
她轻敲了几下木门,听到请进的轻声回应后,纪熠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见到他了?”
房间内,一个估略上高中年纪的女孩正坐在一张木质茶案后,她的面容很是稚嫩,但却拥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端庄气质。
纪熠点点头,便在女孩的对面坐下。
眼前年幼的女孩便是这座礼堂的主人,也就是这一代守护扶桑树的神女,子桑绘。
“他现在怎么样了?”
子桑绘浮现起了好奇的神色,她向纪熠追问。
纪熠一脸无奈。
“明明是我和夏阳之间的事,你为什么这么好奇?”
“还不是你天天跟我说有关他的事情,月月说,日日说,时时说,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子桑绘的语气里带着点抱怨,边说着,她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所以说到底怎么样了?”
虽说感到一丝羞恼,但纪熠还是很想分享这件事,只见她的眼眸闪烁着追忆的光芒。
“夏阳他变得好高了,比我想象地要高多了,现在我只到他胸口那里呢。”
“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你变矮了吧。”
子桑绘十分认真地分析道。
“别插嘴!”
纪熠被戳中了痛处,脸颊微微鼓起,没好气地瞪了子桑绘一眼。
她又一次看向自己白皙细长的手臂,直到现在纪熠还是难以相信她的身体会变得这样细腻而柔软极具美感,不过事到如今她只能习惯。
“就算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还是觉得他变得好高了。”
她接着说。
“可是,他的面貌变得好憔悴,外面的生活夏阳他好像过得并不开心。”
纪熠的话语染上了一丝忧虑。
“既然你这么担心,不再去见他一面吗?”
纪熠摇头。
“他已经忘记我了,而且你知道的,就算去见他,他也会马上将我遗忘。”
“是吗?那真可惜。”
子桑绘用极为惋惜的语气说。
“来喝茶吧,想些开心的事情吧,不要愁眉苦脸的了。”
子桑绘为纪熠斟上一杯清茶,然后将白瓷茶盏轻轻推到纪熠面前。
开心的事情?
当然不是没有,那样就太过悲惨了。
但大多数快乐的回忆都是与夏阳有关,于是愈回忆,便愈觉得担忧。
纪熠只能抿上一口清茶,试图清空脑海中混乱思绪。
她想,还有三天就是又一次的雪慕节了,从那次别离的雪慕节数起,马上就是第六次雪慕节的到来,也就是说这是相隔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夏阳将她忘记后的第一次见面。
这不是命运的邂逅,只是一个巧合,可哪怕仅仅是见到了夏阳,纪熠就觉得十分开心。
小时候是夏阳拯救了她的生活,六年前也是他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她很想在和夏阳说些话,互相调侃一些生活的小事,但纪熠不能这么做。
这是她活下来的代价,就算她同他人交往联系,不出一天,那人就会将自己遗忘,无论是谁。
至于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眼前这位羲和的神女,子桑绘吧。
当望向茶案对面的女孩,却发现子桑绘的眉头紧蹙,面色沉重起来。
“是雪之子又出现了吗?”
纪熠的心猛地一沉。
“对,具体位置在夏木东南方向,雪夜酒馆的附近,应该是在野外。”
子桑绘闭上眼睛,很快就感知到了雪之子的方位。
所谓雪之子,就是纪熠为最近在夏木里出现的怪物取的名字,虽然它们的本体是一滩没有固定形状的黑水,却总喜欢附着到积雪上,然后组成一个极为臃肿的怪物。
纪熠对夏阳说,这些鬼怪是由天地之中积蓄的阴气凝固而来,其实是谎言,根据子桑绘所说,雪之子真正的来源与与礼堂山后那棵庇护夏木几百年的扶桑巨树有关。
所幸作为这代的神女,子桑绘有方法可以解决它们。
于是纪熠来到大堂中心,径直踩上石阶,来到巨大石鼎的面前。
“那么我拿走了。”
虽然语气带着疑问,但纪熠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她知道只有拿上那件物品才能拥有有对抗雪之子的能力。
她的手伸向巨鼎中央,也是绳索汇聚的中央,在那里正有一把小刀插入香灰之中,纪熠抓住刀柄,干净利落地拔了出来。
“嗯,记得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子桑绘充满担忧的声音传来。
纪熠小心地将那把刀放入衣兜,说:“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听子桑绘说这柄刀是以前用来祭祀的礼器,是一柄玉刀,所以才有沟通天地、净化秽物的能力。
没有迟疑,拿到玉刀之后纪熠立马出了门,时间可不等人,慢悠悠过去的话,等到雪之子对人造成伤害就晚了。
……
好冷。
感受着寒风凛冽的吹袭,纪熠又紧了紧自己的围巾。
应该就在这附近,可纪熠张望了一周,连一点可疑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时衣服里传来阵阵震动,纪熠拿出了玉刀,这柄刀具有追踪雪之子的能力。
朝各个方向试探性地移动几步后,当继续向着东南方向时,震动陡然变得剧烈起来,刀身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嗡鸣。
“找到了。”纪熠低语,握紧玉刀,毫不犹豫朝前方走去。
她心中不免染上一丝担忧,再往东南方走,可就是荒郊野外了,那些雪之子能出现在那里的唯一原因,恐怕就是因为有人胡乱逃窜到那边去了吧。
穿过一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木林,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原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惊慌失措地倒退着。
而在其面前的不远处,就是一团不断扭曲流动的恐怖存在,黑水与白雪交织的雪之子。
而此刻,雪之子正伸出由雪包裹的触手,如同戏弄猎物般,缓慢却不容抗拒地逼近那在雪中蠕动着后退的人。
纪熠手中紧握着玉刀,急忙朝那个方向赶去。
可当距离缩短到能看清倒在地上那个男人的脸时,纪熠的步伐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那是她曾经的养父,纪坚强。
那张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长满胡茬的脸浮现在纪熠的眼前时,那些由他带来的充满痛苦和艰辛的回忆也涌上了纪熠的心头。
纪熠是个孤儿,在六七岁时便被纪坚强一家收养了,虽然家中并不富裕,但纪熠觉得十分温馨,她能感受到他们确实把自己当作亲人对待。
直到有一天,纪坚强兴冲冲地回到家中,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宣布他找到了发财的路子,跟朋友合伙跑运输,据说利润丰厚,不到两年就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全家人信以为真,都为这个好消息感到高兴,都感叹说苦尽甘来。
然而,这却是纪熠噩梦的开始。
所谓的朋友卷款而逃,留下的是一笔纪坚强根本无法偿还的巨额债务,债主日日上门逼债,砸碎了家里一切能砸的东西,也砸碎了纪坚强所有的尊严和希望。
这之后,老人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在愁苦与惊吓中撒手人寰。
而纪熠的养母也被娘家人带走,最后家中余留纪坚强和纪熠两人。
自那时起,纪坚强便一蹶不振,成天酗酒度日,仿佛要将自己溺死在酒精里。
他不再是那个曾给过纪熠短暂温暖的养父,而变成了一个被生活压垮、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的陌生人。
家里的温度随着养母的离开而彻底消失,冰冷的灶台,空荡的房间,以及纪坚强醉后时而麻木呆坐、时而暴怒咆哮的身影,构成了纪熠生活的全部。
他将所有的失败与怨气都发泄在纪熠身上,骂他是拖油瓶,是厄运,是灾星,动辄打骂。
小学花的钱不多,在镇中一些好人的帮助下,纪熠才在恐惧和小心翼翼中捱过。
幸好那时的他还是男生,上初中后便学着自己打工挣学费。
放学后和周末,别的同学在玩耍或补习,他却要偷偷跑去镇上的小餐馆洗盘子、帮杂货店卸货,或者是在寒冷的清晨送报纸。每一分钱都沾着汗水与疲惫,但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彻底沉沦的救命稻草。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挣来的钱,像一只囤积过冬粮食的小兽,害怕被纪坚强发现。
但醉鬼的鼻子对钱的味道总是异常灵敏。
好几次,他藏在床板下、旧书本里的微薄积蓄都被翻找出来,换成了劣质的瓶装液体和纪坚强更加狂暴的醉态。
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更恶毒的咒骂和拳脚——“白眼狼”、“藏钱的白眼狼”、“老子养你这么大,拿你点钱怎么了?!”
那些年,他像活在幽暗的隧道里,看不见光,只是麻木地向前爬。
直到他受到夏阳的帮助,生活有了希望,活了下来,再到之后,他又从死亡中重生,变成了她,这才离开那样令人绝望的家庭。
即使现在过得也十分窘迫,可纪熠依然为逃离那样窒息的家庭感到庆幸。
所以现在救还是不救?
纪熠握紧了手中的玉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恨这个男人,这个同样可悲的男人。
记忆里那些冰冷的夜晚,那些刺耳的咒骂,那些落在身上的拳脚,每一幕的回忆都在尖叫着让她转身离开,让这个曾经带给她无尽痛苦的男人自生自灭,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而在此刻,能看到雪之子发出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嘶鸣,臃肿的身体蠕动着,更多的触手从雪地中探出,如同群蛇乱舞,缓缓收紧了对纪坚强的包围圈。
纪坚强的眼睛里冒出了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祈求。
就在这一瞬间,纪熠猛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眼中所有的挣扎和犹豫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往这边跑!”
纪熠大吼一声,同时往纪坚强所在的位置赶去。
这一声大喊叫醒了纪坚强的生存本能,他如梦初醒般往手脚并用朝纪熠的方向踉跄爬来。
不过,纪熠的目标并非接应他。
就在纪坚强开始移动,吸引了一部分雪之子注意力的瞬间,纪熠足下猛地发力,身影如一道离弦之箭,并非直线冲向纪坚强,而是划出一道迅疾的弧线,绕开了正面最密集的触手群,直扑向雪之子那不断蠕动、黑水最浓稠的核心主体!
纪熠手中的玉刀顿时发散出一阵温和的白光,这在纪熠的眼中看着柔和的光芒却是对雪之子致命的毒药。
感受到从手腕传来的阻塞感,纪熠加大了力气,只见玉刀如同削铁如泥的宝剑毫无阻碍地深深刺入了雪之子臃肿的核心。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无声嘶鸣猛地爆发开来。
雪之子庞大的躯体剧烈地、疯狂地扭曲、膨胀,然后猛地向内坍缩,所有狂舞的触手瞬间僵直、崩解,化作漫天黑雪四散飞溅。
而后那些爆裂飞溅的黑水如同普通水流般,浸入茫茫的雪地,最后那样一个庞大扭曲、令人恐惧的怪物什么也没有剩下。
在此刻,纪熠眼前只剩下寒风凛冽、雪花纷纷。
她转过身,目光冷冽地看向不远处那个刚刚连滚带爬站起来的纪坚强。
他呆立在雪地里,浑身沾满雪沫,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更深层次的、无法理解的震撼。
他呆呆地看着纪熠,似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最后才张了张嘴,挤出了一句谢谢。
纪熠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湛蓝眼眸里,没有拯救生命的欣慰,没有明显的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
纪熠不打算说些什么,她转身便走。
反正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算质问和惩罚也没有丝毫用处,差不多只要到明天,今天见到她的所有人都会失去有关她的记忆。
于是不理会纪坚强在身后的呼喊,纪熠钻进暴风的雪夜里,寒风卷着雪沫,很快将她的身影与足迹一同吞没,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这时电话的铃声自口袋中响起,纪熠拿出自己的老年机,这是子桑绘给她买的,虽然她是礼堂的神女,可依旧没有太多钱,这是她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这肯定是子桑绘打来的,只有她能记住自己,还有自己的电话号码了。
“你还好吗?”
电话中传来担心的询问。
“我没事,挺好解决的,我根本毫发未伤!”
纪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平安就好。”
子桑绘长舒一口气。
“只是……”
带着点迟疑,子桑绘话语又凝重起来。
“又出现新的了吗?”
纪熠听出了她言未尽的意思。
“嗯,我感知到在夏木镇中心也出现了雪之子的气息,在夏氏诊所附近。”
听到这句话,纪熠瞳孔紧缩,她的心猛然收紧。
“拜托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连电话的声音都没有回应,纪熠不由得往最坏的方向猜想。
夏阳会遇到危险吗?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便觉得连同心脏也被吊了起来,让她喘不过气。
“纪熠,喂,纪熠,你在听吗?”
这时子桑绘的呼喊才将纪熠从胡思乱想中叫醒。
“没事,我现在立即出发。”
纪熠沉声回应后便挂断了电话。
随后纪熠几乎是本能地在雪地上狂奔,她想着。
她怎么样都没关系,只是夏阳,千万不要出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