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维持精灵生命体征的日常成了一种新的、诡异的惯例。喂药,清理伤口,观察魔力回路的稳定性——这些行为剥离了最初的目的,几乎带上了一种病态的“照料”色彩。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更好地收割,如同农夫喂养待宰的牲口。
她的身体在温和药剂的作用下缓慢恢复,虽然依旧瘦削苍白,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随时会碎裂。那双眼睛里的空洞似乎也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静默的观察。她不再看我,更多的时候是望着那扇高高的、透进微弱月光或日光的气窗,仿佛在计算着时间,或者等待着什么。
这种平静让我隐隐感到不安。过于顺从的素材,有时比激烈反抗的更危险,因为你不知道她沉默的表象下究竟在酝酿什么。
这天深夜,诊所早已熄灯。我因为调配一批明日急用的伤药,在炼药室隔壁的工作间多待了一会儿。正当我洗净器具,准备休息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声响从炼药室的方向传来。
不是铁链的晃动,也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极轻的、有规律的刮擦声。
我的动作瞬间停滞,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
是错觉?还是老鼠?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走到炼药室门口,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木门上。
一片死寂。
犹豫了一下,我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推开了一条门缝。
炼药室内只有油灯芯快要燃尽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笼子里的精灵似乎睡得很沉,姿势和我几小时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但我敏锐地注意到,她被皮带固定在铁栏上的手腕,角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改变。而且,固定她右手腕的那条皮带边缘,借着昏暗的光线,似乎能看到一点…磨损的毛糙?
我屏住呼吸,没有进去,只是轻轻掩上门,退回到黑暗的走廊里。
她并没有真正放弃。表面的顺从和配合只是为了降低我的戒心。她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试图磨损那些束缚她的皮带。那需要何等的耐心和毅力?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每一次微小的摩擦可能都耗尽了她巨大的力气。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涌上心头。
她绝对不是在想如何逃脱,肯定是觉得被我拿去炼药还是自生自灭便宜我了。
她想拉我垫背!
无论用何种手段。
刺骨的战栗直追我的脊梁。但我没有立刻发作。揭穿她毫无意义,只会让一切回到最初紧绷的对峙,甚至可能促使她采取更极端的、不可控的行为。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走进炼药室,进行晨间的“照料”。我表现得一切如常,喂药,检查伤口,记录数据。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在我检查她手腕镣铐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只是在我要离开时,我背对着她,状似无意地淡淡说了一句:“这些皮带是用沼泽犀牛的背皮鞣制的,浸泡过韧化油。就算给你一把钝刀,没个三五天也磨不断。”
笼子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投在我后背的目光骤然变得尖锐起来。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下午,我以“需要更精确监测魔力流动”为由,重新调整了束缚她的方式。我解开了那些皮带,但在原有的镣铐上又加附了一层薄薄的、铭刻着抑制符文的银白色金属内衬。这东西不会让她更痛苦,但能更有效地限制她的动作,并让我更容易感知到她任何试图调动魔力或剧烈挣扎的行为。
整个过程,她异常安静,没有一丝反抗,只是那双眼睛,再次沉入了冰冷的、看不到底的深潭之中。
她知道我发现了。我也知道她知道。
我们之间的默契从一种冰冷的维持,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暗流涌动的较量。她仍在寻找机会,而我则必须堵死所有可能。
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回到隔壁自己的工作室,打算在下午开张之前小憩一会。
但急促的敲门声马上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甚至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不过地钟上的时间打消我这个疑虑。
我推开诊所大门,
“芬恩先生!芬恩先生!求求您,救救我孙子吧!”
打开门,只一个熟悉的老婆婆抱着她约莫七八岁的小孙子站在门外。她好像是老弗兰克草药铺的邻居玛莎婆婆,她孙子应该就是那个喜欢在门口马路上瞎跑的小鬼卡勒姆。
我定睛看了看这孩子的情况,卡勒姆脸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他呼吸微弱,眼皮耷拉着,露出的眼白隐约可见细小的、不断蠕动的幽蓝色丝线——典型的低度魔力侵蚀症状,通常是孩子无意间接触了未妥善处理的魔法废弃物所致。镇上的普通医生对这种病基本束手无策,只能靠昂贵的净化药剂勉强维持,而那种药剂往往副作用巨大。
我还以为出啥大事了。
“抱进来,放在诊疗床上。”我语气平稳,侧身让他们进来,心中已有了判断。这种程度的侵蚀,正好在我那所剩无几的灵药处理范围之内。
我将孩子平放,仔细检查了他的瞳孔、舌苔和脉搏,动作熟练而冷静。玛莎婆婆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大气不敢出。
“没去镇上的诊所看看吗?”我随口问问,手上没有停下给孩子的检查。
“就是…就是爱德华先生让我来找您的。”
“哦?”我微微抬眉,之前给那伙计无偿上了两堂课的效果没想到这么好,连生意都能让我。
“爱德华是个负责的好医生,只不过在配药上弱我三分罢了。这个问题不大,能治。”我淡淡的说着,转身走向药柜。老玛莎闻言,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声道谢。
我转身走向药柜,看似寻常地取了几味常用的平喘、消炎的普通草药,研磨成粉,用温水调和。配药的间隙,我极其隐蔽地从药柜的暗格中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用青金打磨而成的瓶子。装在里面的是只剩下薄薄一层底、闪烁着极其微弱星辉的粘稠液体——这就是以精灵本源魔力为主材炼制的灵药,我仅存的库存。
我背对着医疗区,动作快而隐蔽,用针尖在瓶中挑取一丝,兑入配好的安神糖浆中。这点量足以中和这种程度的污染。
然后,我将那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糖浆递给玛莎婆婆:“喂他喝下去,全部。”
玛莎婆婆连忙照做,小心翼翼地将糖浆喂进孙子嘴里。孩子无意识地吞咽着。
喝下糖浆不到一分钟,卡勒姆脸上那层灰败的死气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皮肤恢复了孩童应有的红润。他喉咙里那些细微的、痛苦的嗬嗬声消失了,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甚至眼皮下那蠕动的幽蓝丝线也渐渐隐没、消散。他咂了咂嘴,仿佛只是尝到了甜味,翻了个身,沉沉睡去,神态安详。
“神灵在上!这……这真是太神奇了!芬恩先生,您简直是圣手!”玛莎婆婆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着孙子安详的睡颜,眼泪再次涌出,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只是对症下了药而已。”我表情和蔼,嘴角微挑:“带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我说着递过一小包普通的后续调理药材,“这些,拿回去按时煎服。这个病药比较难配,一共两个银角子或者五十法钞。”这个价格比用到的那些草药高出了许多,但也远低于市面上那些净化药剂。
玛莎婆婆千恩万谢,留下钱,抱着依旧熟睡但明显已经好转的孙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芬恩医生真是仁慈又厉害。
我收起那枚青金石小瓶,感受着里面几乎可以忽略的重量,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库存又减少了。
平常这个时候我会稍微享受一会这种救人一命的自豪感,但是——我目光撇向炼药室的方向,听说精灵能通过同胞的本源魔力到他们的濒死体验和思想,总之这是件麻烦事。
以前的炼药工作哪会像这次持续如此多天。
所以,我没有立刻将诊所开张,而是再次推开了炼药室的门。
只见她似乎猜到我的到来,用着那唯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感觉到了?”我的声音通过冰冷的铁笼传过去:“这不是你现在需要关心的事。”
听说精灵能从灵药中感受到上一个精灵濒死前的灵魂,我很早的时候在这方面吃过亏,所以才用的可以隔绝魔力的青金石瓶来存放灵药。
“不过他们的运气可比你好多了,在我这没遭什么罪。”我说着撇了撇她手上镣铐:“你应该怪那些研究院的家伙们,我和你都能轻松一点。”
她没有像我预想到的那样反抗,也没表现出明显的自毁倾向,只是依旧拿着那空洞的独眼冷冷地盯着我。也是,现在自杀不就便宜我了吗?
我绕着铁笼简单走了一圈,再次检查了一下她镣铐上我新加的符文内衬:“别折腾这些没用的了,你的那点小心机就差写你脸上了。”
精灵的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看来我没有说错。我合上炼药室的门,开始了我诊所下午的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