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的金属冷気还残留在指尖。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切过玻璃窗,在瓷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空气中漂浮着染发剂的气味,甜腻中带着化学品的尖锐。客人的发丝在指间滑落。
“希原君,这里要再打薄一些。”
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下意识地缩了耸肩,这个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调整着剪刀的角度。那只手很温暖,带着常年接触药水留下的粗糙痕迹。
“对不起。”我说。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干涩。
师傅叹了口气,那气息吹动了我额前的刘海。“要更专心啊。客人的时间很宝贵。”
镜子里的我穿着白色的美容师制服,领口沾着几点金色发屑。笑得恰到好处。这是经过长期练习的表情,嘴角上扬的弧度既不会显得勉强,也不会过分热情。千叶说这个笑容“像贴在脸上的假花”。
水声哗哗地响起,我在洗手台前反复搓洗双手。水流穿过指缝的感觉让我想起那个雨天。
总是这样,日常的某个瞬间会突然变成通往过去的暗门,猝不及防地跌落进去。
“今天要一起去吃拉面吗?”阿叶发来讯息。
手机屏幕在沾水的手指下变得模糊。
指尖开始发冷。即使是在盛夏,我的手指也经常保持着不自然的低温。这是身体记住的某个冬日的寒冷。
“抱歉,今天要早点回去照顾父亲。”我回复道。
谎言。
父亲最近已经能自己热晚饭了。我只是害怕在密闭的空间里与人相处。害怕自己的存在会玷污什么。
回家的电车摇晃着,窗外的霓虹灯像流淌的彩色颜料。我靠着车门站立,即使有空座也不愿坐下。这样比较方便在感到不适时迅速下车。
公寓的走廊灯又坏了。黑暗中有猫叫的声音。
轩养的橘猫经常在这附近游荡,他说这猫是“被遗弃的神明”。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响亮。
“我回来了。”
父亲在榻榻米上看电视,手按在胸口的位置。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像是随时在确认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工作辛苦吗?”他问,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屏幕。
“不辛苦。”我说。
在厨房准备晚餐时,发现水槽里堆着早晨用过的碗盘。父亲还是老样子,洗完的碗总是留有油渍。我把碗碟重新洗过,热水冲刷着指尖,稍微驱散了那顽固的寒冷。
手机屏幕亮起,是阿月发来的照片。照片里他抱着轩的猫,笑得像个孩子。“这家伙又跑来找我要吃的了。”他写道。
我停下擦碗的手,注视着照片。阿月的左耳上戴着小小的银色耳环,那是我陪他去打的。当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明明怕痛还要逞强,这点我们都很像。
阳台上晾着的白衬衫在夜风中飘动,像某个遗忘的幽灵。我想起今天在美容室不小心剪坏的刘海。客人的叹息声还在耳畔。师傅替我道歉时,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
即使如此,他第二天还是会继续教我。就像阿叶明明知道一切,却还是会在深夜打来电话。就像父亲从未问过我为什么总是在梦中惊醒。
这种温柔比责备更让我痛苦。
切卷心菜时不小心划到了手指。血珠渗出来,在绿色的菜叶上格外醒目。我盯着那点红色看了很久,直到它渐渐晕开。
阿月的消息又亮了起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只不安的萤火虫。
“明天休息日,要不要去水族馆?轩说新来了会发光的水母。”
我的手指在回复键上徘徊。
水族馆。
深蓝色的水,无声游动的影子。忽然想起小时候把金鱼缸打翻的经历,那条橘色的金鱼在地板上张着嘴,鳃盖急促地开合。
“抱歉,明天要陪父亲复诊。”
谎言像呼吸一样自然地从指尖流出。父亲的复诊其实是下周。
厨房里传来父亲准备茶水的声音。他最近开始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但动作总是慢得让人揪心。
“是刹那吗?”父亲端着茶壶走来,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嗯。约明天出去。”
“你去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他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敲击,那是他服药后不自觉的小动作。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又长长了,边缘有些发白。
明天得记得帮他修剪。
我总是无意识地把玩尖锐的东西。在店时,师傅常说我这个习惯会吓到客人。可是停下的话,手指就会变得冰冷。
深夜的阳台上,隔壁的灯还亮着。
窗帘上偶尔掠过阿月练琴的影子。
他最近在练一首很难的曲子,总是卡在同一个段落。
手机震动,是轩发来的照片。一只蹲在自动贩卖机顶端的猫,眼睛在夜色里发光。
“像不像你?”他写道。
我关掉屏幕。指尖还残留着白天客人的发胶触感,黏糊糊的。
今天又搞砸了一个染发。颜色调得太深,客人的头发变成了不自然的巧克力色。师傅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来褪色剂。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特别宽阔。
“希原君。”
师傅在打烊后叫住我,手里拿着两罐咖啡。
易拉罐打开的声响在空荡的店里格外清晰。
“你很有天赋。”他说,眼睛看着展示柜里的假发模型。“只是手总是很冷。”
我握紧咖啡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店里飘着消毒水的气味,和师傅身上的古龙水混在一起。
电车晚点了。站台上只有我和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她一直在跺脚,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让我想起某个夏日的祭典。
那时我还能正常地混在人群里,不会因为别人的触碰而僵硬。
阿月说过我的肩膀总是绷得很紧。“像随时准备挨打的小动物。”
他说这话时正在帮我贴膏药,指尖温热,动作轻柔得让人想哭。
父亲的睡颜在台灯光下显得安详。我轻轻把他滑落的被子拉好,注意到他枕头边放着的药盒已经空了明天得记得去配药。
在浴室刷牙时,镜子里的人嘴角沾着泡沫。
我伸手去擦,却把整张脸都弄湿了。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像无声的眼泪。
其实早就不会哭了,从那个生日之后。
指尖又开始发冷。我把手伸到热水下冲洗,直到皮肤发红。那种温暖很短暂,一离开水流就迅速消散。
轩的猫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蹭着我的脚踝。
我蹲下来抚摸它柔软的肚皮,听见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种生物如此轻易地信任着人类,真是不可思议。
“都是假象哦。”我轻声对猫说。
猫只是眯起眼睛,用脑袋蹭我的手掌。它的体温很高,像一个小小的暖炉。
凌晨两点,阿月的琴声终于流畅起来。
那首曲子意外地温柔,像月光流淌在黑暗的房间里。
我靠在墙上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父亲的手背上划出细长的光痕。
我小心地修剪着他的指甲,剪刀与指甲接触发出清脆的细响。
这双手曾经能轻松举起年幼的我,现在却连茶碗都端不稳。
“刹那昨天又打电话来了。”父亲突然说。
剪刀顿了一下。“他说什么了?”
“问你是不是又在吃便利店的面包当晚餐。”
我继续修剪的动作。
阿叶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忙得连约会都要迟到,却还要操心这种小事。
去美容院的路上经过一家宠物店。橱窗里关着一只银渐层,眼睛是晚霞的颜色。它隔着玻璃朝我伸爪,肉垫粉得像是刚绽放的樱花。
“希原君今天来得真早。”
师傅已经在整理工具了。消毒柜运作的声音像遥远的蜂鸣。
他把梳子按大小排列整齐,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十几年。我有时会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会不会把我的工具也这样整齐地收好。
上午的客人是个高中生,说要染成“像海面月光”的颜色。我调了好几次染料,总是差一点什么。师傅接过调色碗,滴入一滴深蓝色。
“月光从来不是纯白的。”他说。
客人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这一刻的美容院很安静,只有染发刷涂抹的声音。
休息时看到阿月发来的照片。
水族馆里,发光的水母在深蓝中漂浮,像是谁的眼泪化成了实体。
轩在照片角落比着和平手势,笑容明亮得刺眼。
“你错过了一场盛宴。”他在消息里写道。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指尖沾到了刚才的染发剂,泛着不自然的紫色。
洗手时特别用力,皮肤都被搓红了。
那种海水的蓝色却好像渗进了指甲缝里,怎么也洗不掉。
下午来了位老顾客,指定要我帮她做护理。她的白发很美,像是落了一层薄雪。按摩头皮时,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孙子和你差不多大,在东京念大学。”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又急忙放松。她却笑了:“没关系,这样很舒服。”
轩突然出现在店外,隔着玻璃窗朝我挥手。
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
师傅点点头示意我可以休息五分钟。
“月说今晚要来做头发。”他递给我一罐热奶茶,“你上次把他头发剪得太短,他记仇到现在。”
奶茶的温度透过罐身传到掌心。
他凑近了些,“你脸色很差。”
美容院的霓虹灯映在他的瞳孔里,把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染上了担忧的颜色。我低头喝了一口奶茶,太甜了,甜得发苦。
傍晚时分,阿月果然来了。他抱着琴谱,头发已经长到了尴尬的长度。师傅亲自接待他,我就在一旁整理烫发卷。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这次不要剪太短。”阿月透过镜子看我,眼神温和却带着审视。
我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剪刀的刀刃。
很锋利。
下班时发现阿叶等在巷口。他靠着自动贩卖机,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去喝一杯?”他说,手里晃着便利店袋子的啤酒。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远处有孩子在玩捉迷藏。
其中一个摔倒了,哭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阿叶打开啤酒罐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惊醒。
“我打算辞职了。”我说。
啤酒罐在他手中微微变形。泡沫溢出来,沾湿了他的手指。
“想好接下来做什么了吗?”
我摇头。
夜风很凉,吹得手中的啤酒不断泛起细小的泡沫。那些泡沫升起又破灭,像极了某些短暂存在过的东西。
阿叶最终什么也没问。他就是这样,永远给我留着退路。
回家路上经过那个蛋糕店。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生日蛋糕,其中一个装饰着蓝色的海浪和白色的水母。我站在窗前看了很久,直到店员出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父亲的房间还亮着灯。我轻轻推开门,发现他靠在床头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母亲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像是被抚摸过太多次。
我替他盖好被子,关掉台灯。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床头柜的药盒上。
那些药丸整齐地排列着。
在厨房洗碗时,手指又开始了那种熟悉的冰冷。热水哗哗地流着,蒸汽模糊了窗户。
我对着雾气呵出一口气,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
很快,它就消失了,只剩下透明的水痕。
阿月的琴声从隔壁传来,这次是一首陌生的曲子。我靠在厨房流理台前削苹果,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
薙的消息在凌晨三点亮起,是一段模糊的现场录音。某个不知名地下乐队的演奏,主唱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
我戴上耳机,鼓点敲击着耳膜。去年夏天的记忆随着旋律浮现:薙穿着应援T恤,在人群中高高举起荧光棒。
父亲在隔壁房间咳嗽,声音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我起身倒水,发现热水壶坏了。金属底座发出不祥的嗡嗡声,像垂死的昆虫。
清晨的美容院弥漫着药水与咖啡混合的气味。师傅在给模特头做造型,梳子穿梭在假发间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整理着烫发工具,把它们按照使用频率排列整齐。
“今天有新人来面试。”师傅突然说。
梳子从我手中滑落,金属齿与瓷砖碰撞出清脆的回响。师傅没有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假发的弧度逐渐成型。
午休时薙打来视频电话。
“要不要来看下周的live?”背景音很嘈杂,能听见乐器调试的声音。
我望着窗外,一只鸟正反复撞击玻璃。每次撞击后都退后些许,然后又义无反顾地扑来。
“可能没时间。”
薙沉默片刻,镜头晃动间拍到他的工作台,散落着各种设计稿。“你又在逃避了。”
通话结束后,手指还残留着触碰屏幕的温热。阿月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两个饭团。
“是绮薙?”他递过来一个鲑鱼口味。
我们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吃午餐。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像两株依偎的植物。阿月的耳钉反射着光点,随着他咀嚼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行。”我说。
饭团的海苔在口中变得苦涩。阿月没有接话,只是把水瓶拧开递过来。他的手腕上有道新鲜的伤痕,像是被琴弦划破的。
下午的客人是位老妇人,要求修剪成“能让已故丈夫认出的发型”。
她的白发很柔软,像初冬的初雪。
剪刀落下时,我格外小心。
“他最喜欢我短发的样子。”老妇人闭着眼睛说。
镜子里,师傅正在指导新人。那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手指灵活得像在跳舞。
我看着他们,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永远学不会的。
比如如何让双手保持温暖,如何不在每个动作里留下愧疚的痕迹。
下班时发现轩等在街角,怀里抱着一个纸箱。
“搬家清理出来的,”他打开箱子,里面全是我的旧物,“你要不要看看?”
最上面是那张演唱会的门票存根,边缘已经泛黄。
薙在上面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永远记得今天”。
永远是个太过沉重的词语,将人固定在某时某地。
“谢谢。”我说,却没有伸手去接。
轩把箱子放在地上,轻轻拥抱了我。他的体温很高,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这个拥抱很短暂,像蜻蜓点水。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他在我耳边说,“我们都在这里。”
夜晚的公寓格外安静。
父亲早早睡下,电视屏幕暗着,像一只闭合的眼睛。
我打开那个纸箱,物品散发出陈旧的气息。
薙送的手环已经褪色,上面刻着的“幸运”二字模糊不清。
我把手环戴在腕上,塑料的触感冰凉。它曾经紧贴另一个人的手腕,现在却松垮地悬在那里。
手机亮起,是薙发来的新歌小样。
旋律很轻,他的声音像是漂浮在云端:
“在深蓝色房间里/我们种下不会发芽的种子/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我反复听着这段旋律,直到手指开始发麻。窗外,月亮被云层吞没,只剩下模糊的光晕。阳台上晾着的白衬衫在夜风中飘动,像某个试图挣脱的影子。
指尖又变得冰冷。我把手伸进温水里,看着皮肤渐渐泛红。
这种温度总是短暂的,就像那些看似牢固的羁绊,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凌晨时分,父亲房间传来细微的响动。
我推开门,发现他正在整理母亲的相册。
照片上的母亲笑着,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
“她最喜欢春天。”父亲说,手指轻抚过照片上的樱花。
我在他身边坐下,相册的纸页发出脆响。
有一张照片是母亲怀孕时拍的,她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樱树下,手放在隆起的腹部。
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将带来什么。
父亲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长期服药的痕迹。
这种触感让我想起小时候,他总是这样牵着我去幼儿园。
“你和她很像。”他说。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某些早已结痂的伤口。
我低下头,看见腕上的手环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痕。
薙的歌声还在耳机里循环,唱着关于失去与重逢的歌。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像推出去的手,落下的剪刀。
薙寄来的包裹静静地躺在玄关。打开时,细小的泡沫粒散落出来,像是冬天的初雪。里面是他手作的mixtape,封面上画着在深海里发光的灯笼鱼。
“适合在失眠的夜里听。”他附上的纸条这样写道。
父亲在阳台上给盆栽浇水。那些植物大多病恹恹的,只有一株仙人掌顽强地绿着。它的刺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金色,像某种无声的抗议。
美容院的早晨从消毒水的气味开始。新人已经能熟练地为客人洗发,按摩头皮的手法比我娴熟得多。师傅站在她身后观察,不时点头。水声哗哗,像是永远流不尽的时光。
“希原君,请来一下。”
师傅把我叫到储藏室。这里堆放着各种染发剂,颜色排列得像一道渐变的彩虹。他从最底层取出一个工具箱,皮革表面已经磨损。
“这是我刚入行时用的。”他说着打开箱子,工具整齐地嵌在绒布里,每一件都保养得很好。
我伸手想去触摸,却在半途停住。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像是害怕惊扰什么。
午休时躲在消防通道里听薙的mixtape。耳机里传来海浪声,接着是若隐若现的钢琴。有个音总是弹错,重复了三遍才继续。这让我想起阿月练琴时固执的样子。
“躲在这里啊。”
阿叶突然出现,手里拎着便利店袋子。他递给我一罐热咖啡,自己开了瓶弹珠汽水。汽水冒泡的声音和磁带里的海浪声奇妙地重合。
“薙的新作品?”
我点头。
他凑过来一起听,发梢扫过我的脸颊。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坐在台阶上,直到咖啡变凉。
下午的客人想要“像夕烧天空”的发色。我调了好几次,总是太橙或太紫。师傅接过调色碗,加入一滴灰色。
“夕阳最美的时候,总是带着些许暮色。”
他说。染发剂在发丝上晕开时,我想起那个生日傍晚的天空。那种绚烂得近乎悲伤的颜色,此后再也没有见过。
下班时发现轩等在街角的书店里。他站在美术区,对着一本浮世绘画集出神。画上是滔天的巨浪,船只像树叶般飘摇。
“像不像我们?”他指着画说。
我盯着那些扭曲的浪花,突然感到眩晕。
书架间的空气变得稀薄,每本书都像在无声地呐喊。
“我要辞职了。”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轩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在荧光灯下颜色变浅,像是被水浸过的琥珀。
“想好接下来做什么了吗?”
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提问者。我摇摇头,书架上的书名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
夜晚的公园空无一人。
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晃,铁链发出细弱的呻吟。我坐在最靠里的秋千上,听着薙的mixtape。放到第七首时,电话响了。
“我在你家附近。”薙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方便见个面吗?”
他在车站前的自动贩卖机旁,我们买了咖啡,坐在候车长椅上。夜班电车偶尔驶过,灯光在彼此脸上流转。
“我接了个东京的工作。”他说,“服装店的橱窗设计。”
恭喜卡在喉咙里。咖啡罐上的水珠滴落在裤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薙的手指在罐身上轻轻敲击,节奏和磁带里的鼓点重合。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电车再次驶过,强烈的光线让我眯起眼睛。薙的侧脸在光中显得陌生,像是某个从未见过的人。
回家时父亲还在看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注意到他手边放着我的童年相册,其中一页摊开着:六岁的我站在幼儿园的舞台上,扮演一棵沉默的树。
“你妈妈很喜欢这张。”他说,“说你演得很认真。”
相片上的我确实很认真,认真地扮演一棵不会移动的树。
就像现在,我认真地扮演着一个正常人。
深夜的浴室,水汽氤氲。镜子里的人影模糊,只有手腕上的疤痕清晰可见。那是某个夏天被自行车刮伤的,当时流了很多血。阿月吓得脸色发白,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现在那种疼痛姗姗来迟,在每一个下雨的夜晚隐隐作痛。
薙的mixtape还在播放。最后一首是纯粹的雨声,偶尔夹杂着电话的忙音。我在雨声中入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深蓝色的水族箱里来回游动。
第二天清晨,我给师傅发了辞职的消息。手机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听见窗外传来鸟鸣。
那只鸟每天都在同一时间歌唱,不管听的人是否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父亲在厨房煎蛋,香气飘进房间。
我闭上眼睛,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父亲的智能手机在早餐桌上发出嗡鸣。屏幕亮起,是医院发来的复诊提醒。他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滑动,像是在触摸什么易碎品。
“刹那发来了照片。”他把手机推过来。
照片上,阿叶在晨跑,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背景里的街道还很安静,只有早班巴士驶过的模糊影子。父亲保存了这张照片,存在一个名为“紫阳的朋友们”的相册里。
最后一次去美容院的路上,我注意到便利店门口换了新的盆栽。那些紫色的小花在晨露中摇曳,很像某种告别的手势。
师傅正在教新人如何使用烫发卷。他的动作依然精准,但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我递上辞呈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烫发卷掉在瓷砖上。
“我明白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整理个人物品时,发现剪刀盒底下压着一张便条。是师傅的字迹,写着“手冷的时候,试试握紧拳头再松开”。我把纸条塞进口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
轩突然出现在后门。他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实时地图,一个光点正在美容院的位置闪烁。
“怕你突然消失。”他说着,递给我一个护身符。是个小小的御守,绣着“前行”二字。
午后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在水泥地上交错。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父亲发来消息,说买了很好吃的鲷鱼烧,等我回家。
薙的语音消息接连不断。点开最新的一条,是他试穿工作服的自拍视频。深蓝色的制服,胸口别着银色的名牌。
“像不像高中生?”他在视频里笑着说,声音却带着疲惫。
我回复了一个表情,已读标记立刻亮起。这种即时的回应让人安心,又让人窒息。就像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确认已读,仿佛那个蓝色的标记是生命的信号。
最后一位客人是位老奶奶,指定要我帮她修剪。她的头发像蛛网般纤细,剪刀必须保持特定的角度。
“我要搬家了。”她闭着眼睛说,“去养老院。”
镜子里,新人正在练习编发。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像是某种舞蹈。我忽然想起自己永远学不会的法式编发,那些复杂的交叉总是让我手指打结。
“你会来看我吗?”老奶奶问。
剪刀在空气中停顿。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我只好用更轻柔的动作修剪作为回应。她的白发纷纷落下,像是某个季节提前结束。
下班时,师傅递来一个信封。里面是超出预期的薪水,和一张名片。
“我朋友开的咖啡店在招人。”他说,“不需要碰剪刀的工作。”
名片是温暖的米色,触感粗糙。我把它和御守放在一起,两个小小的护身符在口袋里相互依偎。
回家的电车上,父亲发来鲷鱼烧的照片。焦黄的外皮,隐约可见的红豆馅。已读标记亮起时,他立刻回复了一个开心的表情。
薙打来视频通话。背景是喧闹的涉谷街头,霓虹灯把他的脸染成不同的颜色。
“看,我们的星座。”
他翻转镜头,大楼的电子屏上正显示着双子座的运势。运势说“适合改变”,但他没有念出来。
阿月突然加入群聊,镜头对着钢琴键盘。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弹了一段简单的旋律。
是那首我们十四岁时常听的歌,现在听来既熟悉又陌生。
父亲在家门口等我。他举着手机,屏幕上是母亲的照片。
这是他从旧相册里扫描保存的,像素有些模糊。
“她一定会为你骄傲。”他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尘封的房间。
我站在玄关,看着父亲笨拙地操作手机,把那张照片设成了聊天背景。他的手指因为药物作用微微颤抖,却坚持要自己完成这个动作。
夜晚,我清理着手机内存。相册里最多的是天空的照片:不同时刻,不同角度的天空。
阿叶说这是一种逃避,但我觉得更像是在寻找什么。
薙发来新的自拍。他已经换上制服,站在空旷的店铺里。深蓝色的布料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第一天顺利吗?”我输入,又删掉。已读标记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从门缝看去,他正在视频通话,对方是主治医师。这种远程问诊已经持续了半年,但他始终学不会调整摄像头的角度。
“我很好。”他对着屏幕说,手指无意识地按着胸口。
我关上门,把薙的mixtape放进播放器。雨声再次响起,这次听出了细微的差别:不是真正的雨,是淋浴的声音混着哭泣。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美容院的新人发来的消息,问要不要一起喝酒。已读标记亮起时,她又迅速撤回了消息。
我盯着对话框上方“输入中”的提示,直到它消失不见。
凌晨三点,父亲房间传来手机充电的提示音。
这种声音曾经让我烦躁,现在却成了安心的信号。
薙更新了动态,是一张东京塔的夜景。配文写着“新的开始”。我在下面点了个赞,立刻收到他私发的笑脸。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某个即将告别的人。
我们对视着,中间隔着无可避免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