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文化祭的筹备通知贴在便利店玻璃门上,墨印在晨光中泛着青灰。
我握着马克笔在值班表上签名,笔杆在指间短暂打滑。
阿叶说今年我们店要负责模擬店的部分,这意味著要在正常营业外挤出时间准备。
储藏室里堆着去年用过的折叠桌椅,金属腿相互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我搬出几张桌子,灰尘在光线中旋舞。手指触到桌腿的瞬间,那种熟悉的寒意又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是触到了记忆里某个冬天的铁栏杆。
“先擦干净吧。”薙递来湿抹布,温热的水汽短暂驱散了寒意。
我们分工擦拭桌椅。水桶里的涟漪渐渐平静,映出天花板的模糊倒影。阿叶在隔壁清点餐具,瓷盘相碰的清脆声与远处的校歌排练声交织。这种社区活动的喧嚣带着某种治愈感,让人无暇沉溺于过往。
父亲报名了文化祭的围棋体验角。他最近棋艺进步神速,甚至开始指导邻里的小孩。手机里存满了棋局照片,每张都仔细标注了胜负手。
“教你下棋吧。”他第三次提议,眼神期待。
午休时我去查看模擬店的场地。操场边缘的银杏刚开始染金,树荫下已经搭起几个帐篷。执行委员正在测量区域,卷尺收回时的金属摩擦声让我微微蹙眉。
“这里给你们店。”委员划出一块区域,“靠近出口,人流量大。”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裤缝,掌心的薄汗很快被秋风吹凉。
这种暴露在人群中的位置让人不安。
回到店里时发现薙正在试做祭典食物。章鱼烧机冒着热气,面糊滴落发出细小的嘶响。他灵活地翻转着丸子,竹签在指间旋转如舞蹈。
“要试试吗?”他递来竹签。
我接过的瞬间,他又自然地收回:“忘了你怕烫。”
这种不经意的体贴比直接说破更让人感激。
我转而帮忙切卷心菜,刀起刀落间,案板上堆起细白的碎屑。
手指在冰凉的菜叶间逐渐恢复知觉,像冬眠的动物缓缓苏醒。
傍晚采购时特意去了百元店。
祭典用品区堆满折扇和提灯,鲜艳的色彩在荧光灯下有些刺目。我挑选着一次性餐具,塑料包装的触感光滑得不真实。
“你也来买东西?”保安大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拿着两包纸灯笼,笑容比平时柔和:“我儿子要参加太鼓表演。”
我们一同走回社区。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的钥匙串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这种平凡的邂逅让人感到踏实。
夜晚打烊后开始制作装饰。
彩纸在手中折叠成鹤与船,这是母亲教过我的少数手艺之一。
“明天要试运营。”阿叶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负责收银。”
我点头,指尖无意识捻着纸鹤的翅膀。
父亲发来他准备的围棋讲义,每页都配了手绘示意图。“这样看得懂吗?”他问。
那些笨拙的圆圈和箭头莫名让人眼眶发热。
睡前整理第二天要用的零钱。
硬币在指尖留下金属的寒意。
窗外飘来邻居练习笛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音符像是星星的私语。
我关掉台灯,让黑暗包裹全身。
文化祭的喧嚣尚未开始,但某种期待已经像月光般悄悄渗入房间。
畏惧又期待,既想逃离又渴望靠近。
晨光初现时,银杏叶在风中翻飞,今天将要面对许多陌生人,许多声音,许多不可避免的接触。
但想到阿叶会在旁边协调,薙会负责烹饪,父亲会在不远处下棋,这种寒意似乎也不再难以忍受。
文化祭的喧嚣从远处传来,像是潮水渐渐涌上岸边。
我系好围裙,将零钱盒摆放整齐。
第一个客人走近时,手指下意识收紧,但很快又缓缓松开。
文化祭当天的晨光带着不同于平日的质感,像是透过浅色和纸滤过的柔光。我在店门口悬挂手折的纸鹤,风铃在秋风中发出零星的脆响。手指在系绳时有些僵硬,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说不清的紧张。
阿叶在店内最后确认菜单,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沉稳的节奏。他今天穿着深蓝色的作务衣,袖口露出半截手腕,动作比平日更显利落。
“第一批材料送到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鲭鱼很新鲜。”
搬运食材时,指尖触到冰鲜箱的金属外壳,那股凉意顺着指腹蔓延。我停顿片刻,将掌心贴在箱面上,直到温度趋于一致。这种小小的对抗已成习惯,像是与体内某个角落的寒冬持续谈判。
薙的摊位飘来章鱼烧的香气,面糊在铁板上滋滋作响。他正在教兼职的学生翻转技巧,竹签在他指间灵活转动。看见我时,他轻轻点头,继续示范动作。
父亲早早来到围棋角,正在摆放棋具。他将每颗棋子擦得锃亮,黑白云子在棋盘上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有几个孩子围在旁边好奇张望,他耐心解释基本规则,声音比平时洪亮。
第一批客人涌入时,阳光正好移过银杏树梢。我站在收银台后,零钱盒里的硬币反射着细碎的光。第一位顾客是附近的主妇,要了两份鲭鱼定食和一杯焙茶。递过找零时,我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她掌心的温度让我微微一怔。
“生意兴隆啊。”她笑着说。
忙碌让时间变得模糊。订单接连不断,餐铃的响声、料理台的切菜声、客人的谈笑声交织成喧闹的乐章。我的手指在收银机按键上逐渐灵活,寒意不知何时悄然消退。
午间高峰过后,阿叶递来一杯刚冲的咖啡。“休息会儿。”他说。我们靠在临时搭建的柜台旁,看人群在摊位间流动。孩子们的欢笑声随着金鱼捞网起落,远处传来太鼓表演的节奏。
父亲带着一位老人走过来。“这位是围棋协会的尾崎先生。”他介绍时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老人温和地笑着,递来一盒手作仙贝:“听你父亲常提起你的店。”
这种被陌生人知晓的感觉依然让人不适,但仙贝包装纸的触感分散了注意力。粗糙的纸质带着暖意,像是被阳光晒过的落叶。
下午三点,人流渐疏。我负责照看摊位,阿叶去帮薙补充食材。秋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金色叶片在阳光下翻转如硬币。独自面对零星的顾客时,那种熟悉的寒意又悄悄爬上指尖。
一位小女孩拿着零钱来买章鱼烧,硬币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我找零时特意用指腹轻触她的手掌,那短暂的暖意像是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
“谢谢哥哥。”她捧着纸盒跑开,辫子在风中跳跃。
这种单纯的互动比想象中更能抚平焦虑。当夕阳开始西斜,文化祭执行委员前来统计营业额时,我已经能自然地与他交谈。数字在表格上跳动,记录着这个平凡的秋日。
撤场时,父亲过来帮忙收拾。他的围棋角大获成功,甚至有人预约了后续课程。“你看,”他悄悄展示手机里的照片,“很多人来学习呢。”
照片里,他正在指导一个孩子落子,侧脸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柔和。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了我,收拾桌椅的动作也不自觉轻快起来。
夜晚的庆功宴在店里举行。薙端出预留的章鱼烧,阿叶开了本地酒造送的清酒。我们挤在料理台旁,酒杯相碰的声音惊跑了窗外的麻雀。
“今天辛苦了。”阿叶举杯,眼里带着笑意。
清酒滑过喉咙的暖意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我低头吃着章鱼烧,面糊的温热、章鱼的弹牙、酱料的甜咸在口中交融。这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比任何虚幻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父亲开始讲述他年轻时参加文化祭的趣事。
那些陌生的往事在他口中变得鲜活,仿佛我们也曾亲眼见证。薙适时补充着笑点,阿叶默默斟酒,夜色在谈笑间渐深。
收拾完餐具已是深夜。我独自站在店门外,看工作人员拆除最后的装饰。灯笼被一个个取下,操场渐渐恢复平日的空旷。只有满地银杏叶还保留着祭典的余温,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手指无意识触碰口袋里的零钱。
回到公寓时,发现父亲在玄关留了盏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他新得的围棋奖状,上面写着“指导功劳赏”。我轻轻抚过纸面,墨迹的触感让人心安。
这个秋夜比想象中宁静。
自动门滑开的瞬间,药局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我在货架间寻找父亲常用的胃药,荧光灯照在整齐排列的药品包装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指尖划过塑料瓶身的触感让人想起小时候收集的弹珠,那种冰凉的圆润。
店员正在整理货架,橡胶手套与纸箱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核对库存清单。
收银时硬币从指间滑落,在柜台上旋转着发出嗡鸣。
回家的夜路比想象中漫长。
路灯把影子拉长又缩短。
拐过街角时,看见窗户透出的暖光,窗帘上映出父亲来回走动的身影。
他总是在我晚归时这样不安地踱步,就像小时候等我放学那样。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父亲站在玄关,手里还拿着正在整理的相册。
“买了药。”我把袋子递过去,手指不经意擦过他的衣袖。
他接过时微微蹙眉:“手这么凉。”
厨房里飘着味噌汤的香气。
我洗净手准备晚饭,自来水冲刷过指尖的凉意与蒸汽的温热交替出现。父亲坐在餐桌旁继续整理相册,老照片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黄。
“这是你三岁时在海边拍的。”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我紧抓着沙滩桶,表情紧张得像在守护什么珍宝。那时的恐惧如今看来如此微小,却真实得刺眼。
切卷心菜时走了神,刀锋擦过指节留下细小的伤口。血珠渗出的速度很慢,在绿色菜叶上格外醒目。父亲急忙拿来创可贴,动作慌乱得像是面对什么重大危机。
“没事的。”我说。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对自己说的。
晚餐时电视开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父亲仔细听着,喃喃自语该收阳台的衣物了。
收拾碗筷时,手指在热水冲刷下渐渐恢复知觉。
那种麻木后的刺痛像是某种提醒,告诫我依然活着的事实。
父亲在客厅里哼着走调的演歌,那是母亲最爱的曲子。
晾衣服时发现父亲收错的袜子,我的黑色运动袜和他的棕色棉袜别扭地搭在一起。
睡前检查门窗时,触到窗框冰凉的金属。
雨水的气息已经从缝隙渗入,带着秋季特有的萧索。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能听见他翻阅相册的沙沙声。
躺在床上时,雨开始下了。雨滴敲打遮雨棚的节奏让人想起文化祭的太鼓,只是更稀疏,更寂寞。手指无意识抚过创可贴的边缘,那种粗糙的触感奇异地让人平静。
凌晨时分,父亲房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我起身查看,发现他靠在床头睡着了,相册摊开在膝头。台灯光线下,那些老照片里的笑容鲜活得不合时宜。
轻轻抽走相册时,他惊醒了一瞬。“做了个梦。”他含糊地说,又沉入睡眠。替他盖好被子时,碰到他温热的手腕,脉搏的跳动透过皮肤传来,平稳而有力。
秋雨连续下了三天,店里潮湿得连咖啡豆都带着些许滞重。
我在研磨机旁调整刻度,指尖沾着的咖啡粉像锈迹般嵌在指纹里。
“像在害怕什么。”阿叶品尝今天的第一杯手冲后评价。
父亲的咳嗽从清晨开始就没停过。
他在视频通话里刻意压低声音,但每声咳嗽都像石子投入寂静的井中。
我让他去复查,他坚持说只是换季引起的咽炎。
“药都按时吃了。”他展示空了的药盒,眼神却有些闪烁。
午后雨势稍歇,我去给父亲送炖好的梨汤。推开家门时闻到淡淡的霉味,阳台的排水口被落叶堵住了。父亲坐在窗边下棋,棋盘上的局势胶着,他的手指悬在棋罐上方微微发抖。
“喝点热的。”我把保温壶放在茶几上。
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比记忆中更深。
梨汤的热气在我们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回到店里时,薙正在修改员工制服的设计图。他在袖口加了可调节的纽扣,说这样更方便活动。布料样品堆在角落,深浅不一的灰色像是把整个雨季都收纳其中。
“你父亲还好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点点头,开始清洗堆积的咖啡器具。热水冲刷滤杯的声音掩盖了窗外的雨声,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倒影。这种日常的重复让人安心,仿佛只要维持既定的节奏,就能抵挡所有变故。
夜晚打烊时发现排水管有些堵塞。我蹲在后门疏通,铁钩触到阻塞物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浸透了裤脚,寒意顺着小腿缓缓爬升。当最后一片落叶被勾出时,积水突然流动的声响像是解脱的叹息。
阿叶递来干毛巾:“明天找专业人士来检修吧。”
我们坐在未开灯的店里,听雨声在屋顶敲打出不同的节奏。这种寂静比交谈更让人放松,仿佛彼此都明白有些重担不必言说。
父亲发来喝完梨汤的空壶照片,附带一个笑脸。但照片角落露出的病历本一角,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脆弱。我放大图片仔细辨认,墨迹已经晕开,只能看出某个熟悉的药名增加了剂量。
凌晨被噩梦惊醒时,雨还在下。手指无意识抓住床单,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隔壁房间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数着咳嗽的间隔,直到它们渐渐平息。
晨光熹微时,我去阳台检查排水口。昨夜清理过的地方又积了少许雨水,水面上漂浮着细小的银杏叶。手指探入水中时,刺骨的凉意让人清醒。这种切实的触感比噩梦更真实,也比安慰更有力。
店里的除湿机持续运转着,水箱已经满了大半。我倒掉积水,看着透明的水流在排水槽形成漩涡。这种周而复始的劳作像某种修行,在重复中消解着焦虑。
父亲突然来访,带着他新得的围棋奖状。他在店里转了一圈,仔细查看每个细节,最后在菜单板前停下。
“字写得不错。”他指着阿叶写的今日推荐。
我知道他其实在确认我是否安好。这种迂回的关心比直白的询问更让人难以承受。临走时他悄悄塞给我一包喉糖,包装纸在他口袋里捂得温热。
午后的客人格外少,雨声填充了所有的寂静。我练习着新的拉花技巧,奶泡在杯中形成不规则的图案。失败的作品一杯接一杯,像极了这些日子所有未达成的期望。
薙默默把失败的咖啡倒进排水槽,水流声短暂地掩盖了雨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倒了一杯牛奶递过来。这种无言的陪伴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把积水染成淡金色。我站在店门外,看着倒影中的天空渐渐明亮。父亲发来他在阳台拍摄的彩虹,照片里还能看见我种的那盆紫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