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赞的葬礼,在一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与压抑中结束了。
没有嚎啕痛哭,没有撕心裂肺的诀别。白玛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衣裙,银白的发丝在高原的风中微微拂动。她静静地站在新垒的坟茔前,熔金的竖瞳(即使在她极力压制下,依旧无法完全变回人类的圆瞳)如同两潭冻结的湖泊,倒映着棺木中父亲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
那是养了她十七年的父亲,是会将幼小的她扛在肩头看赛马的父亲,是手把手教她辨认草药、引导她感受山脉呼吸的父亲,是她生命中最坚实、最温暖的依靠。
如今,这依靠塌了。
可她哭不出来。泪水仿佛在穆龙山崩塌的那一刻,就与那些碎石一同被深埋在了地底。她只是觉得胸腔里空了一块,有冰冷的风从中呼啸穿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哭泣是软弱,是无用的宣泄。而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软弱换不回任何东西,眼泪无法让逝者重生,也无法让仇人付出代价。
方舟。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印在她的灵魂深处,伴随着一股冰冷、坚硬、如同龙类攫取猎物般不死不休的恨意。一颗名为复仇的种子,汲取着父亲的血与她的痛,在她荒芜的心田中破土而出,无声疯长。
葬礼很小型,除了他们三人,只有几位与东赞交情深厚、知晓部分内情的族人参加。对外,林清玄动用关系,只说是突发心脏病去世。人们唏嘘着壮年早逝,送上安慰,然后陆续离去,将这悲伤的空间留给了最核心的几人。
最终,连林清玄和林梦瑶也暂时离开了,他们需要去处理一些后续的琐事,给白玛留出独处的时间。
偌大的、充满藏式风情的别墅,瞬间空了下来。
白玛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曾经觉得温暖热闹的家,此刻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父亲洪亮的笑声、烤肉的香气、甚至他抽旱烟时那略带呛人的味道……所有生活的痕迹都还在,唯独创造这些痕迹的人,不在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窗棂,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她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浓稠的黑暗包裹。这黑暗让她觉得安全,仿佛可以藏匿起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藏匿起那双非人的眼瞳,藏匿起内心那头咆哮着想要毁灭一切的龙。
她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像一只受伤后寻求角落的小兽,蜷缩进最里面的角落。双臂紧紧抱住屈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远不及她内心的寒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以及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孤独。她不再是守龙人的女儿,也不再是完全的人类,她是龙与人的混合体,一个不被任何一方完全接纳的异类,漂泊在失去至亲的荒原上。
就在这时——
一双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坚定,从后面轻轻地、却稳稳地环抱住了她。
那温暖穿透了冰冷的衣物,穿透了紧绷的肌肉,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她用绝望和仇恨构筑起的坚硬外壳。
林梦瑶没有说任何话。她没有说“别难过”,没有说“还有我”,更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力量、关于复仇的事情。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将自己的侧脸轻轻贴在白玛微凉的后背上,用自己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无声地告诉这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灵魂:
你不是一个人。
白玛紧绷如岩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试图冰封所有情感的堤坝,在这一刻,被这单纯的、毫无保留的温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
只是在那温暖的怀抱里,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微微松懈了下来,将一点点重量,依靠在了身后那个唯一能理解她、接纳她此刻所有模样的人身上。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林梦瑶身体的温暖和稳定心跳,白玛一直紧绷如弦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
最初只是肩膀微微的颤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但那份试图维持的、冰冷的堤坝,在绝对的理解与包容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终于,堤坝彻底溃决。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是那个掌控着龙之伟力的神秘存在,不再是那个在葬礼上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守龙人后裔。她只是一个骤然失去了山岳般父亲的、十七岁的女孩。她将自己深深埋进林梦瑶的怀里,双手死死攥住对方背后的衣料,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然后,她放声大哭。
那不是矜持的抽泣,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所有恐惧、悲伤、无助与愤怒的总爆发。是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目眦欲裂,是融合龙魂时灵魂被撕裂又重组的极致痛苦,是面对冰冷枪口和巨龙垂死哀鸣时的战栗,是亲手埋葬过往一切的绝望,是独自面对空旷房屋时那噬骨的孤独……所有被她强行用意志力和初生的龙类理智压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哭声嘶哑而悲恸,充满了孩子气的委屈和绝望,在空旷寂静的别墅里反复回荡,令人心碎。她哭得浑身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林梦瑶肩头的衣衫。
林梦瑶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那头流淌月华般的银发,任由她宣泄。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唯有这无言的陪伴,才是最好的良药。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沉的、疲惫的啜泣,最终归于无声,只剩下身体偶尔因余悸而轻微的颤抖。
---
葬礼之后,这栋充满了东赞气息的房子,再也无法住下去了。每一处角落都提醒着白玛那锥心刺骨的失去。林清玄当机立断,他不能留下白玛一个人在这里面对无尽的回忆和潜在的危险。
“跟我回江城吧。”他看着眼睛红肿、神情却异常平静的白玛,语气不容置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白玛没有反对,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对她而言,此刻去哪里似乎都一样,只要不是这个只剩下回忆的空壳。
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主要是白玛的一些衣物和几件她母亲留下的、以及东赞珍视的遗物。离开时,白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在雪山映衬下、却再无炊烟升起的房子,金色的瞳孔里一片沉寂,然后决绝地转过身。
抵达江城,林清玄将她们安置在自己那间颇具古意、藏书丰富的“清玄书斋”的后院居所。这里闹中取静,安保措施相对完善,更重要的是,书斋本身似乎就带有一些干扰寻常探查的古老阵法。
然而,将白玛和林梦瑶安顿好之后,林清玄的脸上却不见轻松。
“梦瑶,白玛,”他神色凝重地将两个女孩叫到跟前,“穆龙山的事情闹得太大,‘方舟’已经注意到了我。我的身份,在他們那里恐怕已經掛了號。我必須立刻離開,轉入地下,才能引開他們的視線,為你們爭取時間。”
他看着眼前两个相依为命的少女,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外孙女,一个是他老友托付、身负龙魂的传承者,心中充满了担忧与不舍,但他深知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書齋我已經做了安排,你們就安心住在這里。夢瑤,照顧好白瑪,也照顧好自己。白瑪……”他看向那双沉寂的金瞳,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力量是一把双刃剑,驾驭它,而不是被它吞噬。记住你父亲希望你活下去的心愿,而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复仇。”
他留下了一些现金、几张不记名的电话卡、几个紧急联络方式,以及一柄看似古朴、实则刻满了隐匿符文的短匕。
没有过多的告别,林清玄在一个凌晨,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江城。
至此,喧嚣与巨变仿佛被暂时关在了门外。在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里,在这间充满了书卷气和淡淡檀香味的老书斋后院,只剩下两个被迫一夜长大的少女,开始了她们前途未卜的“平凡”生活。
林清玄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
书斋后院的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却依旧透着一种陌生的清冷。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将天空染成一种暧昧的昏黄色,与穆龙山清澈低垂的星空截然不同。
白玛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没有开灯。银发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光泽,额角的龙角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清晰。她似乎在看着窗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金色的竖瞳里空茫一片。父亲的离去、身份的剧变、陌生的环境……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漂浮无依的失重感。
林梦瑶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放下牛奶,没有多问,只是走到白玛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冰凉的手。
“我查了天气预报,”林梦瑶用一种尽量轻松的语气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明天是个大晴天。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就去旁边的公园。听说那里有很多鸽子,我们可以带点面包去喂它们。”
白玛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好几秒,她才极轻地动了一下被林梦瑶握住的手指,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
林梦瑶心里稍稍一松,继续说道:“还有,我知道江城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甜品店,他们家的双皮奶是一绝!我们明天喂完鸽子就去尝尝?”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计划,用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琐碎小事,一点点地将白玛从那个冰冷、孤绝的精神世界里往外拉。
白玛依旧沉默着,但她微微侧过头,看向了林梦瑶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耳边是好友轻柔而坚定的声音,手心传来她温暖的体温。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在这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面前,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回握住了林梦瑶的手。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而屋内,两个少女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以此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寒意与未知。她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