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斜阳将江城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周平拎着书包，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他今年十七岁，是江城一中高二七班的学生。和周围那些穿着同款校服、三五成群说笑着的同学相比，他显得格外安静。不是刻意装酷，只是习惯了独来独往。
这是个老式小区，墙皮有些剥落，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但周平很满意这里——租金便宜，更重要的是，没人会过问他的来历。
没错，他的来历。
周平从记事起就在福利院。别的孩子都有父母来探望，至少也有几张泛黄的照片可以珍藏。而他，什么都没有。院长只说他是被人在福利院门口发现的，襁褓里连张字条都没留。
但奇怪的是，从他十二岁生日那天起，银行卡里每个月都会准时收到一笔三千元的汇款。没有署名，没有留言，就像某种神秘的仪式，雷打不动地持续了五年。
正是这笔钱，让他在十六岁后毅然搬出了福利院。他租下这个单间，学会了自己做饭、缴水电费、在菜市场和摊主讨价还价。日子清贫，却自在。
“我回来了。”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道，然后熟练地换上拖鞋。
书包被随意扔在椅子上。周平走到窗前，望着楼下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那些窗户后面，是不是也有和他一样独自生活的人？
厨房里，他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和一把青菜。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模糊了窗户。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为晚饭发愁的普通高中生。
完成了学校的作业后，周平熟练地打开了电脑。除了高中生的身份，他还是一名网文写手。这算是他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爱好，从一开始的自娱自乐，到如今已经能靠它赚取一些生活费。刚刚过去的国庆假期，他足不出户地连续更新了七天，此刻只觉得灵感枯竭，手指酸软。
在构建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时，周平时常会幻想自己能像笔下的主角一样，拥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执掌乾坤，身边红颜知己环绕，轻松走上人生巅峰。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疲惫生活里的调剂。现实中的自己，只是一个连父母身在何方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能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常常这样告诉自己。
敲下今日的最后一个字，完成了网站要求的更新任务后，周平便关掉文档，没有丝毫留恋地拿起了手边的习题集。也许是因为自幼缺乏依靠，他比同龄人更早熟，也更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当别的孩子还在追逐打闹时，他已经懂得，知识是改变命运最可靠的途径。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始终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上了高中后，更是几乎稳坐第一的宝座——直到这次月考。
这次的第一，被一个新转来的女生夺走了。那个女生叫白玛。若让周平客观评价，他必须承认，对方确实长得极为出众，刚转来时几乎引起了全校范围的轰动。但周平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些，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女孩多半是“天之骄子”，与自己所在的世界相距甚远。
即便这次失去了第一，周平内心也并无多少波澜。他的想法很简单，随遇而安便好。下次能考回来自然不错，若是不能，保持第二名也完全可以接受。他绝非那些小说里失了智的反派，会因为被人超越就心生怨怼，甚至谋划报复。他很有自知之明，也懂得尊重强者。
复习完最后一个知识点，将桌面整理干净后，周平抬头看了眼桌上的小闹钟，时针已经逼近了“12”这个数字。深夜的寂静笼罩着房间，但他并没有立刻上床睡觉的打算。如同完成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他拿着换洗衣物，径直走进了浴室。
无论春夏秋冬，每天睡前洗一个热水澡，是周平雷打不动的习惯。他享受热水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冲刷在身体上的感觉。温热的水流仿佛能渗透进每一个毛孔，带走伏案学习一整晚的疲惫，也洗去内心深处那份无人可说的孤寂。在水汽氤氲的小小空间里，他可以暂时放空大脑，什么都不用想。
洗完澡，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清爽气息，周平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他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无意识地哼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有些年头的粤语歌片段“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虽然音调不算太准，但透着一种忙完正事后的轻松惬意。每天睡前这段完全属于自己的、不受任何打扰的自由时光，是他平淡生活中珍贵的小确幸。
然而，就在他躺倒在床上，准备拥抱睡眠时，肚子却突然“咕噜噜”地发出一阵清晰的抗议声。周平无奈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晚上为了赶进度，似乎只随便扒拉了几口冷掉的饭菜，现在饿意汹涌地泛了上来。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时间点，他是半点也不想再开火做饭了——且不说麻烦，光是想到之后还要清洗锅碗，就足以打消任何下厨的念头。
好在，这对他而言并非难题。他利落地翻身下床，套上一件宽松的卫衣和运动长裤，抓起桌上的钥匙和手机，揣了点零钱，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周平租住的这栋老楼，地理位置确实便利，下楼拐过两个街口，就是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晚上十二点，对于这座临江的城市而言，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霓虹招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的、令人食指大动的复杂味道——有烧烤摊孜然和辣椒面的焦香，有铁板烧滋啦作响的油香，还有糖水铺飘来的丝丝甜香。
夜市的人流比想象中还要密集。刚结束夜班的年轻人、穿着睡衣拖鞋下来觅食的附近居民、以及一些精神奕奕准备开启夜游的男男女女，交织成一幅生动的都市夜生活图景。周平瘦削的身影灵活地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
他没有在那些看起来花里胡哨的网红摊位前停留，而是径直走向夜市中段一个相对安静些的角落。那里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守着一个卖云吞的小推车。小推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擦拭得干干净净。奶奶做的鲜肉小云吞，皮薄馅足，汤头是用鸡骨架和猪骨慢慢熬出来的，清澈却滋味十足，价格也实在。周平是这里的常客。
“奶奶，一份小碗云吞，在这吃。”周平熟稔地开口，声音在嘈杂的夜市里显得很清晰。
老奶奶抬起头，看到是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是平平啊，这么晚才吃饭？学习辛苦喽，快坐，马上就好。”
周平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下，看着奶奶利索地掀开锅盖，氤氲的白汽瞬间升腾，模糊了她慈祥的面容和远处闪烁的霓虹。等待的间隙，他环顾四周。隔壁桌是一对刚下班的情侣，边吃边低声抱怨着工作的不顺；不远处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围着烧烤摊嬉笑打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略显疲惫的中年男人，正独自一人默默地吃着炒面，眼神有些放空。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让周平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他仿佛只是这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为了生计或学业在深夜奔波，享受着最简单直接的食物慰藉。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独地与这个世界对抗。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就端到了他面前。清亮的汤里漂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少许虾皮，一个个饱满的云吞如同元宝般静卧其中。他舀起一个，小心地吹了吹气，然后送入口中。薄滑的面皮在齿间破裂，鲜美的肉馅和温热的汤汁瞬间充盈口腔，一股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饥饿感。
他慢慢地吃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与满足。然而，就在他低头喝汤的某个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夜市明明灭灭的灯火交织出的复杂光影中，自己脚边的影子，似乎极其短暂地、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轮廓变得有些……不像他自己。
周平猛地抬起头，定睛看向地面。影子在灯光下正常地拖在身后，轮廓清晰，没有任何异常。
“是灯光太晃眼了吧……”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摇了摇头，继续专注于眼前这碗能带来实实在在温暖的食物，将那一闪而过的怪异感觉归咎于疲劳和闪烁的灯光。
吃饱喝足，胃里被热乎乎的云吞填满，周平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然而，没走多远，他就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这条每天都要走上几个来回的街道，此刻显得格外陌生。明明应该是熟悉的景象，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薄纱。路灯的光晕似乎比平时更加昏黄，而且间隔也变得遥远，在路面上投下一个个孤零零的光圈，光圈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周围的商铺早已打烊，卷帘门紧闭，整条街安静得可怕，连平时夜猫的叫声和远处车辆的噪音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奇怪……”周平心里嘀咕，“这条路……有这么暗，这么长吗？”
他记得很清楚，从云吞摊走回自己住的单元楼，快一点七八分钟，慢一点也就十分钟出头。可他现在感觉已经走了很久，抬起手腕想看表，却发现电子表盘一片漆黑，按了几下按键毫无反应。他掏出手机，屏幕同样是黑的，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没有响应。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是错觉吧？”他试图安慰自己，“可能只是今天太累了，走得慢了点。”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但越往前走，心里的不安就越发强烈。周围的景物似乎总是在重复，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招牌，那个拐角处的消防栓，明明已经走过了，可过了一会儿，又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出现在眼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滚轮里奔跑的仓鼠，拼命向前，却始终被困在原地。
“不会吧……”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脑海，结合他看过的大量都市怪谈和灵异小说，一个词蹦了出来——“鬼打墙？！”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头皮发麻。他又坚持着快步走了几分钟，心里默默估算，从意识到不对劲开始，至少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可他依然没能看到自家楼下那棵显眼的歪脖子树。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碰上这种事？”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恐惧涌上心头，“见鬼了啊！别搞我啊！我还这么年轻，大学还没上，恋爱还没谈，老婆都没讨呢！”他几乎是带着哭腔低声念叨起来，仿佛这样能驱散恐惧，“妖魔鬼怪快走开！妖魔鬼怪快走开！”
就在他精神高度紧张，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盏光线尤其昏暗的路灯下，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周平的方向，面朝着路灯，仿佛在凝视着灯罩下飞舞的小虫。她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衣物，身形苗条，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脸上戴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仅从露出的那部分——光洁的额头、纤细的眉毛和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黑白分明的眼眸来看，这无疑是个容貌出众的女子。
若是平时在街上遇到，周平或许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但在此刻，此情此景下，这个突然出现的、悄无声息的女人，只让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都竖了起来！
一个在日本都市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形象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裂口女？！
周平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就在这时，那个站在路灯下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