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觉吗?”朔望几乎是呻吟般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他用力闭上双眼,甚至抬起戴着厚重手套的手,笨拙地揉了揉眼睛,寄希望于这只是长期太空飞行带来的精神疲劳或视觉幻象。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颗心脏猛地沉了下去——那位白发的兔耳少女,依旧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真空的黑暗是她的幕布,遥远的恒星是她点缀的背景光,她赤红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丝毫幻影的模糊感。
唯物主义的教育堡垒,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脑中闪过无数科学理论、物理定律,试图为眼前的现象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空间站碎片?光学投影?某种未知的等离子体生命形态?但任何假设在少女那清晰无比、带着情感的眼神和姿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经过反复的、近乎固执的确认后,朔望作为一名顶尖宇航员的理性终于被迫承认——这并非幻觉。一个真实的、无法用现有科学定义的“存在”,正与他隔窗相望。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强烈的好奇与职业本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通过内部通讯系统发问,声音因紧张而略带沙哑:“你……是谁?”这是人类面对未知时,最原始也最直接的问题。
少女的嘴唇并未开合,但那空灵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和单纯的意味:“我是‘月’。”
“月?”朔望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月是什么东西?一种代号?一个种族的名称?还是说……你是月球上的原住民?”他试图用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去界定她。
“月”听到他的问题,精致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困惑,她微微偏了偏头,那双修长的兔耳随之俏皮地轻轻晃动了一下。“月就是月。”她的回答简单得近乎哲学,“月球上面,一直都只有‘月’一个人在。”
一直都只有“月”一个人……
这句话如同闪电,劈开了朔望混乱的思绪。不是一个种族,不是一群生命,而是……唯一的、孤独的存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近乎神话的猜想,如同破晓的曙光,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尽管这光芒本身也充满了荒诞。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你就是月球本身?或者说,是这颗星球……意志的化身?”
“月”静静地听着,对于“星球意志化身”这种地球人的哲学性描述,她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来理解。片刻后,她既不肯定也未否定,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轻轻回应:“如果按照你们地球人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吧。”
她似乎不习惯被一直追问,将话题拉回了最初的原点,赤红的眼眸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再次浮现:“你都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了,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可以带我去地球吗?”
不等朔望回答,她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或许是误解了人类社会的亲密关系构成,用一种列举选项般的口吻继续说道:“我可以当你的任何人——妻子、老婆、母亲、妹妹……只要你‘邀请’我,让我成为你的‘家人’。”
“……”朔望彻底失语了。带一个……星球意志的化身回地球?还要成为“家人”?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作为宇航员、甚至作为人类的任何应急预案范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匮乏。
见朔望依旧沉默,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犹豫,“月”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如同变戏法般,从身后(那里明明只有虚空)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略显陈旧、却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布娃娃。娃娃穿着碎花小裙子,头发是棕色的毛线,脸上带着手工缝制的、有点歪斜的笑容。
在看到这个布娃娃的瞬间,朔望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个娃娃……他认得!
那是他童年时最珍爱的玩具,在一次举家搬迁的混乱中,这个娃娃不幸遗失,他为此伤心了整整一个夏天,成为了他童年时代一个不大不小、却深藏心底的遗憾。
“这个布娃娃,” “月”的声音将他从震惊的回忆中拉回,她将娃娃轻轻贴在舷窗上,仿佛这样能让朔望看得更清楚,“是你小时候不小心弄丢的那个吧?你一直都很喜欢它的,只是后来再也找不到了。”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魔力,“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她顿了顿,赤红的眼眸中流转着星辰般的光芒,许下了超越人类想象的诺言:
“不只是这个布娃娃……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舷窗外那超现实的景象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波,在朔望的心海中剧烈震荡,但多年严苛训练铸就的钢铁意志,如同定海神针般,强行将翻涌的惊涛压下。他深吸一口循环系统提供的、带着金属和仪器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进入纯粹的理性分析模式。
震惊过后,必须冷静。对方是未知的存在,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恐怕……还不行。”朔望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器传出,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平稳,他需要掌握对话的主动权,“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试图引导对话,了解对方对自己的认知程度。
“月”那双赤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困惑,她微微偏头,兔耳随之轻颤,空灵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回应:“你是一个宇航员。现在的你……感觉很恐慌,很孤独,想要回到地球,不是吗?”
她能洞悉内心!朔望心中再次凛然,这种完全不讲道理的能力,让他更加确信对方是凌驾于人类理解之上的存在。他压下这份不适,顺着她的话承认:“你说的对,我现在确实很想回地球。但是,就像你指出的,我是个宇航员。”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投向那片近在咫尺的灰色土地:“我的目标,就是登陆月球。这是我的使命。”他随即指了指依旧闪烁着无序雪花的屏幕,语气带着商榷,“这个……也是你做的吗?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先让它恢复?我们即将进行的登月,对于人类文明而言,是一件极其复杂且意义非凡的事情。我们已经足足等待了五十三年,没有再踏上过这片土地。这个历史性的瞬间,我希望能让全世界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他试图向这位古老的存在,解释这件事在人类时间尺度上的重量。
“五十三年……很久吗?” “月”的回应带着一种天真的不解,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不就是地球,又绕着太阳,转了五十三圈吗?”
“……”
朔望突然沉默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感攫住了他。是啊,对于一颗星球亘古的岁月而言,五十三个春秋寒暑,不过是时光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能还不如她一次短暂的小憩。人类的兴衰荣辱,文明的更迭演进,在星辰的尺度下,不过是瞬息生灭的浮光掠影。
但这并未让他气馁,反而激起了他属于人类的智慧和谈判技巧。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玻璃,与那赤红的眼眸对视,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你允许通信暂时恢复,让我完成这次登陆……那么,在你所说的‘邀请’这件事上,我会郑重地考虑你的请求。”
他没有直接答应,但“考虑”这个词,在此刻已是最大的进展。
“月”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眼眸微微闪动。随即,她的身影如同被宇宙本身抹去一般,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真空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几乎就在她消失的同时,舱内那块疯狂跳跃的屏幕,雪花骤然褪去,清晰的地球影像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瞬间恢复!耳机里,传来一阵急促而充满焦虑的呼唤,仿佛冲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地球联盟号!地球联盟号!听得到吗?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一切恢复正常,快得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真的只是一场因孤独和压力而产生的集体幻觉。但朔望知道,那不是。他指尖残留的微颤和心底那份沉重的认知,都在提醒他真相。
他迅速压下所有杂念,以无可挑剔的专业姿态回复,声音沉稳有力:“呼叫地球,这里是地球联盟号。通讯已恢复,目前飞船及各系统状态一切良好,宇航员状态稳定,随时可以执行着陆程序。”
“太好了!”
地球那一端,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几乎要冲破通讯频道。
从突如其来的全球信号中断,到朔望沉稳的声音重新响起,这短短几分钟的寂静,对无数守候在屏幕前的人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尤其是无数华国人,在看到那张熟悉的东方面孔重新出现在清晰画面中时,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下——只要人没事,登不登月,似乎都已不那么重要了。
“地球联盟号,我代表地球联合任务控制中心,正式授权你,开始登陆月球!” 指令传来,带着无比的郑重与期待。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朔望的回答铿锵如铁。
他的手指,稳稳地按下了那个象征着人类新征程的降落按钮。
引擎再次发出低沉的轰鸣,飞船调整姿态,向着那片古老而神秘的星壤,坚定地沉降。
在这个过程中,朔望面向镜头,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来到月球之前,我一直以为,地球的尺度便是我们认知的边界,我们所熟知的一切便是宇宙的答案。”他的目光深邃,仿佛承载了整个太空的黑暗与星光,“但这段跨越数十万公里的旅程让我明白,在无垠的宇宙面前,人类是何其渺小。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我们复杂的纷争,在星辰的尺度下,或许都只是瞬息的光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而充满敬畏:
“面对这片浩瀚的未知,我们不仅要怀揣探索的勇气,更要时刻保持一份谦卑与敬畏。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远超我们想象的存在,总有一些我们尚未触及的真理。”
这番话,既是对全人类的寄语,也是对他自己内心震撼的梳理与确认。
飞船平稳地、精准地降落在预定的月面区域,激扬起一阵细微的月尘。
舱门缓缓开启。
朔望深吸一口气,沿着扶梯,一步一步,沉稳地向下。当他那厚重的靴底,实实在在地踩在月球松软而细腻的土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历史感与使命感涌上心头。
他调整了一下通讯器,用清晰而庄重的声音,向那个蓝色的家园,说出了那句跨越了半个多世纪,再次响彻月球的名言:
“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 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坚定,
“但,却是整个人类文明,迈向星辰大海的,又一大步。”
清冷的阳光照射在他纯白的宇航服上,映出一个孤独而伟岸的身影。而在无人知晓的维度,或许有一双赤红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一个来自地球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