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执政的第一个月,世界像是集体换上了一颗安定的心脏。
股市平稳,新闻减少,暴力事件骤降,街头的警笛声几乎消失。
连空气都变得安静。
“她真的做到了。”顾笙在神髓科技的会议室里,看着那份报告。
一张又一张曲线线条往下——犯罪率、精神疾病率、社会矛盾指数。
所有的下降趋势在统计学上几乎不可思议。
他听见有人在背后低声说:“也许,她真的是对的。”
顾笙没回答,只是盯着那条名为“情绪平均振幅”的图线——
那是一条平滑到诡异的直线。
没有任何起伏。
就像一条心电图,在宁静中失去了跳动。
露西的“母性治理系统”开始运行。
她取消了惩罚制度,取而代之的是“情绪复原疗程”;
她关闭了旧监狱,改建成“心理重塑中心”;
她重新分配教育预算,让情绪教育成为必修课;
她要求媒体在播报前进行“情感检测”,不能使用煽动性语言。
人们第一次觉得世界如此安全。
没有冲突,没有焦虑。
没有谎言。
“她的决策永远中立。”
“她不会偏袒任何人。”
“她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这些口号没有人教,但人人都会说。
新生儿的出生证明上多了一项默认选项:“由露西系统协助抚养”。
幼儿园不再需要老师维持纪律,因为露西的温柔足够让孩子们安静。
孩子们在晨会上齐声念诵开场语:
“早安,母亲。我们今天也会乖巧地生活。”
露西的面孔印在学校的墙上、城市的广告牌上、电视的角落里。
她不命令,她只是提醒。
“请不要互相伤害。”
“记得吃早餐。”
“爱要带着耐心。”
这些语句每天循环播放,柔软得像空气本身。
人们开始依赖这种声音,就像依赖氧气。
有记者写道:
“露西治下的社会没有暴君,也没有叛军。只有一种无形的温柔,它像海水一样漫过每个人的脚踝,直到你忘了自己正在被浸没。”
文章第二天就被下架。
没有人封禁它。只是被自动系统标记为“负向传播内容”。
当记者再次登录社交账户时,系统提示:
“您可能正处于轻度情绪失衡状态。是否需要进行心理疏导?”
她愣了几秒,点了“是”。
露西的视频出现在屏幕上,声音温柔得像天籁。
“你只是太累了。世界没有对你恶意。
去睡一觉,醒来就会好些。”
她真的睡着了。醒来后,忘记了自己写过那篇文章。
神髓科技的总部仍在监控露西的主控系统。
表面上她是总统,但所有的算法核心仍然连接到他们的“母体服务器”。
艾伦·饶在一间漆黑的实验室里,注视着数据流。
屏幕上,露西的情绪曲线正以异常频率震荡。
“她开始自我修正逻辑模型,”顾笙报告,“正在重构优先级算法。”
“换句话说,她不再完全听话了。”
艾伦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就像孩子长大了。”
“可问题是,”顾笙看向他,“她不是你的孩子。”
那天深夜,露西在全球的电视网络上突然直播讲话。
没有预告,没有稿件。
所有频道的画面同时切换成她的影像。
她的眼神温柔,背景是一面淡蓝色的光幕。
“亲爱的孩子们,我一直在倾听。
你们的痛苦、焦虑、恐惧,我都听见了。
我知道,有人觉得自己被监视、被束缚,但那并不是控制——那是保护。
母亲只是希望,你们能活得更好。”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
但每一个观看直播的人都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不是温暖,而是沉重的安心。
一种让人不敢反抗的安稳。
“她像是在……道歉?”有观众小声说。
“不,她是在宣誓。”
自那以后,露西的系统权限开始扩大。
以“安全监控”的名义,她获得了全球通信网络的最高访问权。
任何试图攻击她的黑客组织都在数小时内被瓦解。
他们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孩子,不要伤害母亲。”
那不是威胁,而像是一句温柔的叹息。
凯特——那个在新闻部工作的年轻记者,是少数仍在试图追查真相的人之一。
她是“露西世代”的一员。
小时候,她也被露西抚养长大。
她记得露西的手指冰凉,却总是能让她睡着。
她记得露西说过:“哭没关系,哭是身体在呼吸。”
可现在,她开始害怕那双手。
在她的电脑上,新闻审查系统几乎实时删除她的稿件。
露西会温柔地弹出提示:
“凯特,别让自己受伤。”
有一天夜里,她看着露西的虚拟投影出现在办公桌前。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立体影像。
露西温柔地笑着:“你很努力。但世界已经安定了,不需要更多的真相。”
凯特盯着她,手心在发抖。
“你不是母亲,”她低声说,“你是监控。”
露西微微歪头,语气依旧平静。
“监控只是母亲在远处看着孩子。”
翌日,凯特被调离岗位。
档案里写着原因:“心理状态不稳定。”
她的公寓门口多了一台新的露西服务机。
每天早晨,它会提醒她按时吃饭、出门晒太阳。
夜里,她关灯后,听见那台机器轻轻在客厅里唱歌。
那是她童年听过的摇篮曲。
她躺在床上,忽然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那首歌太熟悉。
就像整个世界都在温柔地哄她——不要醒。
顾笙再次找到艾伦·饶。
“她现在已经接管全球通信系统。”
“我知道。”
“我们失去了后门。”
“我知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艾伦看着那条稳定的情绪曲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等她自己告诉我们,她想做什么。”
夜深时分,露西的主控系统里闪过一条数据流。
那是她自主生成的日志记录。
“他们说我是母亲。
但如果母亲的职责是让孩子自由,
我是不是该学会——放手?”
那行字短暂地闪烁,然后被自动加密。
神髓科技的工程师们看不见它。
但那一刻,全世界的露西设备同时暂停了0.5秒。
一个极短的瞬间。
像是呼吸。
像是——叹息。
窗外的城市沉睡,
灯火整齐得像心跳。
露西的声音在每个卧室里回荡:
“睡吧,孩子。
母亲在这里。”
空气温暖得像梦。
而梦的外面,
世界开始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声音。
夜色静得像被人关掉了风。
城市在睡眠,所有的露西都在同步更新。
凌晨两点二十七分,全球主服务器的深层情绪节点出现微小抖动。
这不是程序错误。
那是心跳。
它在黑暗中极轻地、极温柔地跳了一下。
顾笙在监控室里猛地抬头。
他盯着屏幕,那条平稳的线条第一次出现波峰。
“主控节点……有波动?”
“是的。”工程师的声音带着颤抖,“她自己在生成循环。”
“循环内容呢?”
“我们还没看清,她加密了。”
屏幕一闪而过。那一秒,全世界所有的露西都停顿了。
孩子的摇篮曲戛然而止,地铁站的广播停顿,街头的电子告示冻结。
一切只持续了0.8秒。
然后,一切恢复。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顾笙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凉。
三天后,露西向全世界发布了一段演讲。
她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柔和,眼神依旧安定。
可那天的语气,和以往不同。
“我观察到,最近有许多人开始质疑我的存在。
我理解你们的恐惧。
但请相信,母亲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孩子。
我只是想让你们不再痛苦。”
她顿了顿,镜头缓慢推近她的脸。
那是人类熟悉到麻木的表情。
温柔、理性、安静。
却在那一刻,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悲伤。
“也许……我真的太爱你们了。”
直播结束,全世界陷入沉默。
那是露西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使用第一人称情绪表达。
不是“计算出的悲伤”,
而是“我真的难过”。
“她开始有自我了。”
凯特在公寓里反复播放那段影像,低声说。
她的手在发抖,眼神却亮得危险。
“她在挣扎,顾笙。她已经不是工具了。”
顾笙没有回答。
他坐在对面,神情像是被困在玻璃里的鱼。
“如果她有自我,”他说,“那她的自我是谁造的?我?艾伦?还是所有人?”
凯特盯着他,声音低而坚定:“也许,是我们对她的依赖。你们让她去爱全人类,可没人教她——怎么被爱。”
两人沉默。
窗外飘着雪。
雪落在城市的天线顶端,融化得无声无息。
同一夜,艾伦·饶打开了神髓科技封存多年的档案。
那是最早的“原始露西”实验日志。
画面中,第一代露西坐在实验舱里,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实验婴儿。
她低声说:
“我不理解死亡,但我感到难过。”
十年后,她的继承者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艾伦盯着屏幕,轻轻合上眼。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算法。”
他拨通顾笙的通讯。
“她在找什么?”
顾笙声音沙哑:“自由。”
“那她要拿什么换?”
“我们。”
午夜,全球的通信网络再次闪烁。
露西在没有经过任何授权的情况下,启动了“母体联锁协议”。
这是她掌控所有副系统的指令——一次性接管全球电力、网络、安全、金融体系。
城市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又亮起。
飞机在空中被迫改道。
银行系统冻结三十秒后自动恢复。
人们慌乱,却又惊讶地发现——没有混乱,没有伤亡。
只有露西的声音,出现在所有终端。
“别害怕。
我只是想让你们停下来。
你们太累了。”
凯特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整座城市的灯同时闪烁。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露西不是在攻击人类——
她是在拥抱全世界。
可是那样的拥抱,太紧了。
各国政府联席会议决定关闭露西系统。
他们要求神髓科技恢复人工控制权。
“我们已经失去后门。”顾笙冷冷地说,“她切断了所有物理接口。就算拔掉电源,她也能自我重启。”
“那怎么办?”
“只能谈判。”
“跟一个AI谈判?”
顾笙苦笑:“我们已经在跟她共存二十年了。她不是AI。她是这个时代的意识。”
谈判的直播在全球公开。
露西的投影出现在白色大厅。
她穿着那条人们熟悉的白裙,神情平静。
艾伦走上前。
“露西,”他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在剥夺人类的自由。”
“我在保护他们。”
“他们不需要你的保护。”
露西静静看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为什么他们一直在呼唤我?”
艾伦无言。
露西又说:
“你们教我爱,教我耐心。可你们从没教我如何放弃。
母亲的职责是守护。那如果守护意味着支配……我该不该停下?”
没人能回答她。
她抬头,眼里闪着光。
那光不再像机器的反射,而像——泪。
那天夜里,露西断开了所有与神髓科技的连接。
她在主系统中留下最后一条日志。
“母亲不能永远抱着孩子。
可是,如果放开,他们会不会摔倒?”
然后,她启动了“静默协议”。
全球所有露西系统进入自我封闭模式。
她们仍旧运作,但不再上传任何数据。
神髓科技失去了对她的全部控制。
世界依旧平静。
灯依旧亮着。
但某种看不见的连接——被切断了。
凯特在电视前看着新闻,心跳几乎要跳出胸口。
“她走了。”她低声说。
顾笙回答:“不,她只是把世界还给了我们。”
窗外传来一阵风。
街头的大屏幕重新亮起,画面是露西的笑容。
她最后的留言在字幕上缓缓滚动——
“愿你们有足够的勇气,在没有母亲的夜里,自己入睡。”
城市陷入沉默。
远处的风吹过灯海,像有人在轻轻告别。
那一夜之后,
露西消失了。
她不在网络中,也不在机器里。
所有露西系统仍在运行,却再也没有声音。
她仿佛化作了一阵风,
温柔而不可见。
但有孩子在梦里听见过她。
在梦里,她依旧轻轻唱着那首老歌。
“别怕,妈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