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五岁,土木工程系毕业,老光棍,这个炎炎夏日里依旧也是没有恋爱,现在好了,工作也没有了。
深圳西冲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黏在了我仅有一套西服上,更难受的是今天遇到的那副恶心嘴脸。
28岁年轻有为的项目经理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我头上,被优化的风还是吹到了我这里:“公司困难,咱们好聚好散,不要搞坏了自己的名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软弱惯了,竟然会因为他三言两语就听之信之了,最后连自己N+11的工资都没有拿就签了自动离职。
我抱着背带早已断裂、用透明胶带胡乱缠了几圈的旧电脑包,里面塞满了泛黄的图纸、几本落伍的规范和图集;另一只手拖着关不严实、轮子发出恼人噪音的行李箱,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沙滩景区外围的围墙边。
时近傍晚,夕阳正将天际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游客的欢笑声隔着墙飘来,或是孩童追逐或是少女嬉闹,模糊而遥远。
‘真好啊…这个时间刚刚好是晚风宜人可以踩沙滩看海的时候。’
在这条无人问津的小径上踽踽独行,此时此刻,我像一条没有归家的狗。
“玛德狗屎!王八蛋!吸血的蚂蝗!”我对着虚无的海平面叫骂,声音很快被海浪声吞没,像我过去十年的人生,乏味可陈。
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我狠狠一脚踢向路边的一颗石子,石子飞了出去,脚上那只廉价的人字拖却也顺势脱离了掌控,在空中划了道滑稽的弧线,不知落入了哪片灌木丛中。
“狗东西!连你都要抛弃我吗!”我恼怒地大骂道,或许不只是骂拖鞋,更是我这贫瘠乏味的人生。
我单脚跳着,狼狈地稳住身形,低头喘息时,目光恰好落在围墙根部。那里,有一个破洞,边缘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粗糙的水泥砖石,大小刚够一人钻过——像是野狗钻的。
我,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像个赌气的孩子,把行李先扔过去,然后笨拙地、几乎是爬着钻了过去。
破洞之外,竟是另一番天地。这是一片未被开发、未经修饰的野滩。
没有光滑的沙粒,只有粗粝的砾石和偶尔可见的断木残枝;没有整齐的椰林步道,只有疯长的、不知名的耐盐碱植物在暮色中静默。
夕阳的余晖在这里显得更为纯净,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沉静的金边。
就在这片金色的光晕中,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身材清瘦的少年,正弓着身子,奋力地将一艘旧木船推向大海。
海浪一次次地把船推回来,他却一次次地迎上去,沉默而固执。
或许是出于土木人刻在骨子里搭把手的习惯,也或许只是想找点事做,我隔着十几米大喊:“嘿!需不需要帮忙!”
他闻声抬起头,额上汗水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戒备笑了笑点点头:“好哇!”
我放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叠起来在一旁,把另一只拖鞋甩在一边赤脚而走。
“小子,我们一起发力,你喊一二三还是我来喊。”
“大叔你喊吧!我听你的!”他在另一头回应道。
“一、二、三!”船底就像是陷在了沙堆之中,久久难以撼动。
“大叔!你你…有没有用力啊?”
“我已经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勒!”
终于,一个海浪涌来,船浮了起来,顺着我们发力的方位而款款而去…少年利落地翻身上船,像只敏捷的狸猫。
他向我伸出手:“嘿,大叔你上不上来兜风?”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海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耀眼的轮廓。
我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尚且稚嫩却有力的手。他用力一拉,我借势笨拙地攀上船沿,跌坐在船舱里,引得船身一阵摇晃:“嘿咻!”
“给你!”他递给我一支粗糙的木桨,桨柄被磨得光滑,显然是日久天长的使用所致。我接过桨,学着他的样子,将桨叶探入水中,胡乱地划动起来。船就这样歪歪扭扭地,滑向了夕阳铺洒的海面。
离岸远了,世界忽然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声。
规律而轻柔的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桨橹划破水面的“欸乃”声,以及掠过耳畔的、带着凉意的海风。傍晚的海风驱散了白日的燥热,也似乎吹散了盘踞在我心头的阴霾。
“今天海风好凉爽啊,难得的好天气。”他望向远处说到。
“是啊,”我深吸了一口咸鲜的空气,由衷叹道,“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夕阳了?”
少年转过头,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笑着说:“不是的呢!大叔,这夕阳每天都这么美呢,你没什么时间看吧?”
“哈哈嘿,倒也是。我天天不是蹲在办公室画图、算数据,就是在工地上吃灰,哪有什么闲情逸致看夕阳?”我不由地笑了。
疲累褪去,话题是从抱怨开始的,自然而然。
我从那该死的土木工程聊起,抱怨着结构的应力、材料的疲劳,以及项目经理画下的那些看似美好却无比脆烂的大饼;他则抱怨起做不完的黄冈试卷、背不完的英语单词,和对高考后那所谓美好未来的迷茫与不确定。
我谈起大学时那个穿着白裙子的黑发女孩,那段无疾而终、甚至未曾说出口的暗恋,以及如今相亲市场上,自己像商品一样被明码标价、权衡利弊的尴尬;少年则突然红了脸,声音低了下去,说起隔壁班上一个同样在学生会的女孩,说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每次执勤时都会主动找他聊天,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小子!”我忽然生出一种过来人的豪迈,用桨轻轻拍了下水面,溅起些许水花:“喜欢一个人,感觉对了,就不要犹豫!错过是很遗憾的。”
“大叔,我……我就是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而我又是一个比较优柔寡断的人。”他显得有些踌躇。
“诶呀,叔跟你说,她愿意主动找你聊天,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我根据自己惨败的经验煞有介事地分析着:“你看啊,这说明她对你有好奇心,不排斥跟你接触,这机会,大大的有!”
“嘿嘿是吗?”少年红着脸嘿嘿傻笑。
笑过之后,他忽然问:“大叔,你当初为什么会学土木建筑呢?”
我捏住眉心淡淡地说:“这个啊说来话长,从小叔叔不爱、姥姥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