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

作者:小溪 更新时间:2025/10/7 22:43:44 字数:4209

“这个啊说来话长从小叔叔不爱、姥姥不在…”

我抱怨父亲一辈子都想把我钉死在稳定国企的图纸上,结果到了今天疫情过后经济不景气,没有工程可做的境地;少年则愤怒于母亲连他选政治科目都要横加干涉,明明他语文成绩和作文都大有造诣,但是家长就是惦记着好选专业。

“哎呀,大叔我当年也是啊,我的作文从小学就写的好,每当有什么优秀范文都是我在其中。”

我倒是记得,当初自己也是一个踌躇满志的文学小少年,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趴在窗台上、就着台灯啃读《瓦尔登湖》的自己,心里装着整个星空与大海……不知为何,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我们聊最新上线的游戏皮肤,我记得的,都是十几年前英雄联盟玩的源计划皮肤亚索之类的,他说的是什么CSGO和原神里面的皮肤?我们说到争辩哪部科幻电影的设定更硬核,从宇宙战舰的动力源一路歪到哪种口味的红油肥肠还是牛腩火锅最能直击味蕾…

我们像两个分别从时间河流上下游出发的旅人,在此刻的海上意外相遇,然后把各自背负的、沉重的行囊——都倾倒出来,给对方看。

他恍然问道:“既然大叔你这么喜欢文科,那怎么又学到理科了呢?”

“和你父母一样,为求一口饭吃呢……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撇嘴无奈地笑到,不只是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少年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言语之间缓和了许多,带着超越年龄的体谅:“其实…我也理解我爹我妈他们。他们是担心我的未来,怕我走弯路,怕我将来面对就业的压力,过得不好。”

“…既然理解就最好了。”我望向远处星海点点头。

“大叔,你觉得到底我为什么年纪这么小,但我觉得自己这么焦虑呢?好像我一步走错了,整个人生就完蛋了。”

我忽然一怔,他不是浮躁的人,却也问出这类的疑惑。

“这怪不得你,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我们那会儿,考上大学就算跃了龙门;你们现在,学历贬值太厉害了,你本科出来发现遍地是研究生,等你咬牙考上研,发现博士海归也一堆。内卷得像漩涡,把人不停地往里拽,等你千辛万苦熬到三十岁,可能发现起点又不一样了。”

“大叔你是不是也焦虑呢?”

“是啊……我当然也是很焦虑的人。”我说到这里反倒轻松了:“焦虑自己没得到、焦虑自己失去了、焦虑和同龄人越来越大的差距……焦虑一切似乎都在失控,而自己无能为力…直到今天,我被炒鱿鱼之后,才真的不这么焦虑了。”

“被炒鱿鱼了,看来今天是不好的日子呢…”他悻悻地说。

“不,今天不是不好的日子呢。”我望着远处岸上那串如同虚幻项链般的灯火,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在想想,或许…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少年疑惑地看着我,星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

“你看…”我抬起手,指向我们来时的那片灯火通明的海岸,“那边,有规划好的沙滩,指定的游泳区,安全的救生员,一切都井然有序……太有规矩了。我们就像那海里的鱼,被期望在固定的区域、用标准的姿势游动。偶尔被浪冲到边上,还要自己赶紧游回去,生怕脱离了那个被划定的安全区。”

我的手转向我们此刻所在的、黑暗而广阔的海面。

“而这里,没有边界,没有既定的航线,甚至没有光,啥也看不到。但也正因如此,这整片海,理论上,都可以是我们的。”我的声音很平静,“被炒鱿鱼,就像是被人从那个安全区里一把捞起来,扔回了这片真正的、广阔的大海。一开始当然会恐慌,会窒息,但当你发现没人再规定你必须往哪个方向游的时候……”

“所以…我们就会自由?”少年接口道。

“或许是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了。”我修正道,“这让我想起一个老词儿,叫度人。”

“度人?”

“嗯,佛家语,引渡众生脱离苦海的意思。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好像总是在教我们如何度人——要听话,要让父母满意,要符合社会期望,要成为别人眼中对的人。我们拿着别人给的船桨,拼命划向别人指定的彼岸,却从未问过自己,我想去哪里,我的彼岸在何方。”

我拿起那支粗糙的木桨,让它三分之一没入水中,感受着水流通过桨叶传来的、细微而坚定的阻力。

“我们拼命想度父母心安,度上司认可,度世俗标准……唯独,忘了度己。”我看向他,“你妈妈希望你选理科,是为了度你未来的安稳;你感到焦虑,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也想度你母亲的忧心。我们都想当那个合格的、甚至优秀的摆渡人,却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原地。”

少年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船舷边被搅动的、破碎的星光倒影。

“所以,‘为自己而活’才是最终的道路?”他抬起头,若有所悟。

“不是自私地活,而是清醒地活。”我强调道,“是意识到,我才是这艘船的船长,我手里的桨,首先要为我自己而划。度己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摆渡到安宁境地的人,又哪里来的力量和智慧去真正地帮助、影响他人呢?你的不快乐、你的焦虑,或许正是因为这艘船,它从未真正属于过你。”

海风轻柔,像一只无形的手,抚平着白日所有的焦躁与褶皱。星空低垂。

“为自己而活……”少年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天边渐深,海与天融为一片深邃的墨蓝,只有星光和远处岸线模糊的灯火,勾勒出世界的轮廓。我们的船像一枚静止的棋子,搁在这巨大的棋盘上。之前的喧闹过去了,沉默也变得舒适起来。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大叔,你说要度己,要为自己而活。可是……我们对亲人,对所爱之人的感情,好像总是很含蓄,不好意思说出来。”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句。“可到后来,我发现连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含蓄了。不想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不想正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更谈不上……对自己忠诚。”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向我心湖深处。我望着星空,缓缓接道:“是啊。我们在追逐别人设定的未来道路上,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压力、批判,甚至责问。这或许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也或许是生于忧患的文化根性,让我们习惯了看向外界,而非内心。”

我转过头,正视着他,语气变得郑重:

“但是,唯有对自己忠诚,对自己寄予爱和希望,对自己从始如一地信任与支持——”

“人,才能真正地活下去。不然,和按照既定程序行动的傀儡,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对我寄予那么大的厚望?我明明、明明本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啊。”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头,激起了我心中的涟漪。我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你就不懂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古老的真理,“你知道吗,往往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招了。”

少年困惑地看向我。

我继续解释道:“如果他们有其他办法,有更合适、更现成的人选,那肯定轮不到你啊。正是因为无计可施,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才不得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把你扛上去作为第一备选人,或者说,只有通过培养你,他们才能看到一点点盼头。”

说到这里,我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这既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是一种最朴素的信任。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你已经是最亮的那盏灯了。”

少年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带着几分委屈和不解:

“但是!但是我为什么就变成众矢之的了?我怎么又变成万众瞩目的那个了?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村的希望’?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啊……”

他的话语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带着他特有的困惑与挣扎。

我静静地听着,等他的情绪稍稍平复,才温和地说:

“你看,这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所有人都在摸索前行。突然有人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点微光——也许是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力——于是所有人都朝着你这点光挤过来。他们不是要伤害你,而是太渴望光明了。”

“可这太沉重了……”少年低声说。

“是啊,很沉重。”我认同地点点头,“但你要明白,这是他们的局限,不是你的过错。重要的是,你要学会分辨——哪些期望是值得背负的礼物,哪些只是他人焦虑的投射。

少年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探询,轻声问:

“那么大叔……你呢?你走到最后,也会始终如一地信任与支持自己吗?”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有时候……我真的想问问你,你,真的忠于自己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笑声在空旷的海面上显得有点干涩。

“呃,其实……问得好。说实话,我不忠于自己。”我坦然承认,这承认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或者说,绝大多数时候,我不忠于自己。我在乎别人的眼光,多于在乎自己的感受;我在乎别人的期望,多于自己内心的渴望;我把别人赋予的责任和义务,扛得比自己的梦想还重。”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所以,不能说我是一个忠于自己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个懦弱的人。”

海风似乎也随着我的话语变得轻柔。

“哎,对。忠于自己的人很少见,”我继续道,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些真正忠诚于自己的人,往往都活得非常自由,眼神里有光。但我们大多数人,包括我,都是无知的——不是愚蠢,而是被外在的喧嚣蒙蔽了内心的声音,很少能真正听见自己、忠诚于自己。”

“那我该怎么办呢?”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困惑,也问出了我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忠于自己,才能真正活成自己?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可能……将来也不会完全知道。”

“诶,”我忽然笑了起来,“忠于自己,不一定意味着每一件事情,都要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的路猛冲。”我解释道,用桨轻轻拨动着墨色的海水。“也不一定非要在任何时候,都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绝对第一位,那有时会变成另一种自私。关键在于过程。”

我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些模糊的体悟清晰地道出:

“如果你能确信,你选择的这个过程,这个当下,是好的,是让你内心感到充实甚至安宁的,那么你大概率就走在了忠于自己的路上。 反之,如果你明知道这个过程让你无比煎熬、扭曲、痛苦,你却仅仅为了某个外人眼中的好结果而硬撑,那么,你很可能已经背离了自己。”

“所以,重要的不是那个遥远的、别人描绘的彼岸,”我总结道,目光再次投向无垠的黑暗,“而是你划船的这一刻,你的心,是否在船上。你是否感受得到海风,看得到星光,是否在为自己在划动这支桨。”

“我们太在乎结果了,当然结果很重要。但正是这种对结果的过度执着,让我们变得畏手畏脚、犹豫不决。 做每一个选择,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反复计算结局是否完美,就像你每划一桨,都要确知它是否让你离那个预设的港口更近一寸。这样的航行,怎么会不沉重?怎么会不让人叹息呢?”

少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所以才会活得那么累……”

“没错。”我肯定道,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少年没有再追问。他学着我的样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咸腥而自由的空气。

忠于自己,并非一个非黑即白的宣言,而是在每一个选择的关口,都能听见内心深处最微弱的共鸣——那便是我们对真实活着的渴望。

“叔,你看。”少年忽然指向海岸。

我回头望去。来时的那片繁华沙滩,霓虹闪烁,人声依稀,像一场正在上演的、与我无关的盛大戏剧。而我刚刚钻过的那个破洞,在漫长的围墙基脚下,微小得几乎看不见。

“真像个狗洞。”我哑然失笑。

方才钻过来的时候还没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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