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个狗洞。”我哑然失笑,方才钻过来的时候还没这么觉得。
少年笑着说:“但钻过来,就好了,干什么事不都这么样吗?”
我一怔:“哈哈哈…”
是啊,钻过来,就好了。我从那个被规则、期望和失落垒砌的围墙里,钻了出来。
尽管姿态狼狈,但此刻,在这艘随波逐流的破船上,听着海浪,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聊着漫无边际的废话,我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
我们渐渐靠岸,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任由小船在海湾里漂浮,我也只是这艘船上的一个乘客,是这片海上的一个存在。
——所谓自由,或许就是这样:不在某个指定的码头靠岸,也不为何处是彼岸而焦虑。这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我们本身,就是方向。
“大叔,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少年笑着伸手道。
“嗯。”我连忙伸手回握住他,真是个豁达开朗的小子,怎么看都这么觉得他未来可期。
少年的手温热而有力,带着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真诚:“大叔,与你谈话受益匪浅啊,我感觉我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你一定是个特别努力的人。”
我心虚到:“哪有,我也是吃了很多亏才能领悟的。”
“是啊,也很厉害。”
我紧紧地握住,海风在之间穿梭,带着晚间的凉意,船只始终还是停在了一开始我们出发的地方。
“再见,大叔。”他笑着摆手,眼神在月光下清亮如洗,里面映着小小的我。
“再见。”
我声音因情绪的奔涌而有些沙哑,他瘦小的身影渐渐走远在视野之中。
怎么觉得很奇怪呢?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海底暗流,这感觉超越了今晚的投缘,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底的共鸣。
我回想着他明亮的眼睛,一个模糊的念头浮上心头,不禁脱口而出,大喊到:
“小子!”
“嗯?”
我打着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小跑到他身旁:“小子……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和我,还真是像呢?”
他扭头看着我,瞳孔微微张大:“是啊…我也觉得和你一见如故,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大叔,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挠头思索到:“但是,原谅我见人有点脸盲。”
“大叔你是不是经常来这儿?我真感觉你是我的某个人?”
这话语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见过的何止是今晚?要不是我家独生子政策限制,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我的亲兄弟呢?
“嗯……这样。”我沉吟着,试图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你是哪儿人?听你普通话口音,有点和我熟悉。我是湖南人,但是我从小住在广州,西关那边长大的。”
当广州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少年眼中闪过欣喜:“大叔你你也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我也是啊,是不是就在荔湾湖公园附近!”
荔湾湖公园,那是我童年夏天划船、冬天吃艇仔粥的地方,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瞬间被拉近了无数光年,从陌生的两代人,变成了可能曾在同一条骑楼街下擦肩而过的同乡。
“你……”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某种不可思议的猜想如同破晓的曙光,开始撕裂逻辑的黑暗,“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去泮溪酒家旁边那家老式冰室吃红豆冰?”
少年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是…是啊!那家冰室的老板娘,我们都叫她娥姐,她总会给我多加一勺炼奶!”
娥姐!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我记忆的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娥姐那是独属于我们那片街坊的称呼,少有人叫她不生气的,虽说我喊她娥姐也会被打就是了。
“你……你记不记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仿佛害怕触碰某个禁忌的真相,“冰室门口,是不是有棵很大的榕树,树下有个专门修单车、配钥匙的跛脚李?”
“记得!当然记得!”少年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李师傅修车技术一流,就是爱喝几口劲酒加上卤牛肉,吃完酒就喜欢用白话唱粤剧!唱得……还挺难听!”
我们像两个对暗号的间谍,急速地交换着只有那片土地才能滋长出的记忆碎片:
“那家总是有最新漫画书的强记书店?”
“就在冰室拐角!老板永远在看马经!”
“公园里那个总骗我们说下次再优惠的划船佬?”
“对!我们都叫他坚哥!”
“楼下还经常有一个叫卖麦芽糖的娭毑,五毛两支…”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绰号,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这不再是巧合,这简直是…复刻。
恐惧和明悟交织着,如同冰与火在我血管里对冲。
我呆愣地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那青春的眉眼间,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他的眉骨,他的鼻梁的弧度……那分明是我在老旧相册里,看到的了自己十七岁时的影子。
“你……”我的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你中学是不是……市三中?”
少年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他喃喃道:“是。高一……七班。”
高一七班。
和我当年一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海浪声、风声,骤然远去。世界变成了一幅静止的、诡异的画。我们就像站在一面无形的、横亘于时间的巨大镜子两端,看到了不同时空的自己。
他不是某个陌生的、投缘的少年。
他可能就是……曾经的我。
而我也许……是未来的他。
这个认知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道闪电,带着毁灭与创造的双重力量,劈开了我所有的常识与理智。
在我们四目相对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彼此惊骇欲绝的面容。紧接着,那艘坚实的木船开始变得透明,脚下的沙滩如同流沙般塌陷,头顶的月光像接触不良的灯泡般疯狂闪烁!
……
刺眼的、真实的阳光如同灼热的探针,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
耳边是真实而嘈杂的海浪声,带着白日的喧嚣,与梦中那静谧的夜海截然不同。
身下是粗糙而温热的木板,硌得背脊有些发疼,鼻腔里充斥着阳光曝晒后老旧木头的干燥气味,以及海水咸腥的气息。
“好热……”
我这是躺在哪儿?太阳真晒死了,就像是躺了一万年一样疲累,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木乃伊复活似的。
我…正躺在一艘破旧的木船里。
船,就是梦中那艘。
它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被独自遗弃在沙滩上。
一半埋在沙里,船底开裂,木板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翘曲变形,仿佛几十年未曾下过水,与梦中那艘能承载两人驶向深海的小舟判若两物。
我撑着船沿,有些僵硬地坐起身,茫然地、几乎是惊恐地环顾四周。
依旧是西冲海滩,但不再是夜幕下神秘幽静的野渡,而是阳光明媚、游客如织的、无比现实的午后。孩子们在远处堆着沙堡,他们的欢笑声尖锐而真实;情侣们撑着太阳伞漫步,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最重要的是——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手掌没有了过往的老茧,也没有指缝间的开裂,见不到岁月留下的斑点与纹路。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光滑,没有满下巴的胡茬,也没有35岁那若隐若现的、标志着疲惫与妥协的抬头纹。
“……”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慌忙掏出裤袋里的钱包,手指因为颤抖而有些不听使唤。我摸索着,颤抖着抽出那张决定性的身份证。
冰冷的塑料卡片,上面的字迹却如同烧红的烙铁:
赫然标示着出生年月日……我今年刚刚25岁。
对啊对啊…
今天是……是我大学毕业,来到深圳,准备去参加那家心仪的设计院最终面试的日子。
因为下午的面试至关重要,我上午提前来到附近,想在海边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路过这艘破船时,觉得有趣,便躺了进来休息,没想到……竟做了如此漫长而真实、跨越了时间维度的一个大梦。
我不是那个17岁为选科烦恼、情窦初开的少年。
也不是那个35岁失业落魄、在现实中沉浮的中年人。
我只是一个25岁的、即将步入社会的傻小子。
可是……
我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与少年我握别时,那温热而真实的触感;
我耳畔,还清晰地回响着木桨划破水面那欸乃的声响,以及海浪拍打旧船帮的单调韵律;
我胸腔里,还无比真切地充盈着那种被现实碾压后又艰难重塑的、混杂着苦涩与释然——那份属于35岁的我那、沉重的疲惫与觉醒。
那些关于焦虑、关于期望、关于度己与度人的激烈辩论,字字句句,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根本无法用梦境二字轻易打发。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此刻,我便是那迷惘的庄周。哪个才是真实?是那个与年轻自己对话的月夜?还是这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那艘能航行的破船,和眼前这艘搁浅的废船,哪一个才是它的本相?
我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翻出破船,双脚踩在炽热滚烫的沙子上,身体却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巨大的虚幻感让他阵阵发晕。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几乎可以复述出与少年讨论的每一个细节,真实到35岁那份失业的挫败感和17岁那份青春的迷茫与悸动,都如此切身地、血淋淋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真的假的…”对话就在耳边,但如今消散不见。
自己就像是玩旮旯game选到了中间的存档读档。
我看着眼前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大海,看着那艘现实中绝不可能下水的破船,我想只要下水就会沉下去,那个荒诞又清晰的念头,如同宿命般再次击中了我:
也许,我并非简单地梦到了他们。
而是17岁和35岁的我,在各自人生的困顿与迷惘中,其强烈的情感与未解的命题,如同跨越了时间的洪流,同时投射、汇聚到了25岁这个决定人生方向的关键节点,共同编织、交付给了这场盛大的、启示录般的道路。
他们是我人生的两个切面,一个代表着起航前的纯粹、迷茫与无限可能;一个代表着触礁后的疲惫、妥协与艰难觉醒。
而25岁的我,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手握选择的方向盘——当然也可能是定时炸弹,选错了直接炸死。
我深吸了一口咸湿而真实的、带着午后热度的海风,努力平复着依然激荡的心绪,整理了一下被压皱的衬衫。
下午的面试,依然要去,有些事情既然躲不过去,不如堂堂正正地面对。
17岁的自己一样,仅仅为了满足他人的期望、遵循一条看似正确而安全的轨道,就轻易放弃内心的热爱与声音;
35岁的自己,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半生,直到失去所有外在凭依,被逼到绝境,才被迫开始思考为自己而活的命题。
他们真的好累啊…他们很不容易。
这份来自过去与未来的双重警示与馈赠,太过珍贵。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距离面试还有一个小时。
我转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艘破旧的木船——船体曾经的颜色早已被岁月和气候剥蚀殆尽,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黑色,木材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船帮上附着着一些早已死去的、钙化了的藤壶贝壳,它们紧紧地抓着木头,仿佛那是它们最后的墓志铭。
——被遗弃的船,今天陪伴了我似乎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
在炽热的阳光下,它更像一个沉默的、古老的纪念碑,庄严地纪念着那场跨越了时间维度的、与自我的深刻对话。
海风拂过,带来远方模糊的、象征着现实秩序的汽笛声。
然后,我迈开步子,带着一份不属于25岁年纪的、洞悉了部分人生真相的沉静与坚定,向着围墙外那个喧嚣而真实的世界走去——就是该死地还是得钻狗洞回去,难道作为一名男主角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退场方式吗?不难道是帅气潇洒地离场吗?真是操蛋的人生?
“好了,现在该我上了。”
人生的渡,潮汐往复,唯愿此心澄明,自度其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