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维也纳,维也纳宫上空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云,不是那种会下雨的云,而是那种会一直悬在那里的云——潮湿、静止、让人感觉呼吸都需要多费点力气。电车在环城大道上哐当哐当地开过,带起地面上的水汽,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雾,让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像是隔着一块沾了水的毛玻璃。维也纳街边的树还是光秃秃的,但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已经摆出来了,虽然还没什么人坐。
沃尔科夫在早上九点十五分离开俄罗斯大使馆。他没有开使馆的车。他从后面安静的巷道钻了出去,像往常一样看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沃尔科夫大约五十八岁,但看起来可能更老一些。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灰白色,发际线后退得规矩而均匀。脸型是典型的东斯拉夫轮廓:宽颧骨,方下颚,鼻子断过留下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弯曲,还有一副中年外交官应有疲惫。
他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面料是羊毛混纺,质量不差,但剪裁是那种明显的莫斯科风格——肩线稍宽,腰身不收,裤腿略长。这种西装在维也纳的街头一眼就能认出来:不是便宜货,但也绝对不会出现在Graben街头的橱窗里。
他没有开使馆的车也没开自己的,而是走到Reisnerstraße路口,叫了一辆普通出租车,没有用Uber也不用Bolt。现在的元数据时代,那会留下电子痕迹。记住你呆了多久,喜欢坐哪,支付方式,甚至可能采集你的声纹。而且出租车司机一般也不会刻意去记你的脸。
所以老派一点最好!
司机是个土耳其裔的中年男人,车里放着土耳其流行音乐,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蓝色的邪眼护身符。沃尔科夫用德语说了目的地:"Wagramer Straße, UNO-City, bitte."
男人只是职业性地点点头,开始打表,哼着电台里的旋律。歌曲结束后,传来主持人熟悉的声音:"Sie hören Ö3——"然后是广告。司机伸手把音量调低了一点。于是出租车就像被时代洪流推着往前走一样,缓缓开进了维也纳早高峰的车流。
沃尔科夫出于职业习惯,用汽车后视镜观察后面的车辆。注意到在Argentinierstraße左转时,后面有一辆深蓝色的奥迪A4跟了快四个路口,然后在Prinz-Eugen-Straße右转离开了。离开后他自嘲般地松了一口气。
同时注意到司机只在红灯时才看后视镜,其余时间眼睛盯着前方。注意到路线是最直接的那条——不绕路,不突然变道,对他没有特别的兴趣。
这些观察像条件反射一样。对沃尔科夫来说,这种事情像呼吸一样自然。
沃尔科夫的真实身份是俄罗斯驻维也纳大使馆的三等文化参赞。当然,如果你在维也纳情报外交圈子里待得够久,或者在某些部门工作,你会知道索科洛夫不是外交部的人,而是——GRU。在圈子里这不是秘密,只是不会被放到播客和新闻里公开讨论。除非他做了什么蠢事把规则捅破了,然后新闻炒作一番,他会被奥地利外交部要求24小时内离开。
其实也许在DSN(Direktion Staatschutz und Nachrichtendienst,国家保护与情报局)甚至可能有他的备注档案,CIA维也纳站的人认识他,甚至很多梅特涅街上使馆的武官也知道他是谁。但只要他不做出格的事,只要他保持三等文化参赞的表面工作,所有人就装作不知道————这就是维也纳的规则。
当然,网络上那些挂着国旗头像的账号不会理解这种规则。他们的推文里,沃尔科夫就是"应该立即驱逐的俄罗斯间谍"、"窃取西方情报的克里姆林宫特工"。但推特和现实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如果真的把所有"间谍"都驱逐了,情报部门反而要头疼——因为他们需要知道对方在维也纳有谁,在做什么,如果遇到什么双方都解决不了危机没法沟通,就像今天。已知的威胁总比未知的好。
车子驶过Argentinierstraße,继续向北。沃尔科夫看向窗外。维也纳老城的建筑逐渐被更现代的结构取代。路边开始出现七十年代风格的公寓楼——平顶、方正、米黄色外墙。雨后的街道有些积水,路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
右转进入Lassallestraße。这条路比内城区的街道宽得多,两旁是现代风格的办公楼和住宅楼。路边有几个公交车站,站牌上标着U1地铁线的标志——红色的U字。几个穿正装的人在等车,可能是去附近的国际组织上班。
在Vorgartenstraße路口,出租车左转,进入Wagramer Straße。
这条路更宽,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联合国城。两旁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区——米黄色或浅灰色的外墙,窗户整齐划一,每栋楼都有统一的阳台。这一带看起来有点像社会主义城市规划的产物,尽管维也纳从来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只是那个年代的建筑师们在全世界都有相似的想法:功能、效率、标准化。
路面很平整,没有内城区那种石板路的颠簸感。路边种着行道树,三月份树枝还是光秃秃的,但能看出夏天这里会有树荫。人行道上偶尔有人经过——推着婴儿车的母亲,遛狗的老人,骑自行车上班的年轻人。
Reichsbrücke出现在前方。
这座桥横跨多瑙河,连接内城区和河对岸的新多瑙城区。桥面是六车道,两侧有人行道和自行车道。出租车开上桥时,沃尔科夫注意到路面有些湿滑——早晨的雨还没完全干。
多瑙河在桥下流过,河面很宽,河水是灰绿色的,不是施特劳斯圆舞曲里的蓝色。风从上游吹来,河面上有些涟漪,带着冷冽的湿气。右侧能看到多瑙岛的轮廓——那个长条形的人工岛在三月看起来荒凉而安静,岸边的树还没长出新叶。
前方,透过雨后残留在挡风玻璃上的水珠,能隐约看到远处的高层建筑群。联合国城的Y字形塔楼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像是一组巨大的混凝土剪影,比周围的建筑高出一截。
Vienna International Centre,1979年落成,四栋高层建筑组成的复合体。最高的那栋二十八层,外墙是混凝土和玻璃,典型的七十年代国际主义风格。在灰白色天空下,它显得庞大而冷峻。
联合国的蓝色旗帜和各会员国国旗在多瑙河的风里懒散地晃动着,不是飘扬,更像是被风推着勉强移动。旗杆底座周围的草坪修剪得整齐,但草还是枯黄的,三月的维也纳还没有真正进入春天。有个园丁在远处用吹叶机清理落叶,机器的嗡鸣声盖过了风声。
Ö3电台的广告结束了,新闻简报开始:"Es ist acht Uhr, hier sind die Nachrichten—"
【维也纳,昨晚内环路发生追尾事故,造成早高峰时段交通延误...奥地利总理今天将访问布鲁塞尔,与欧盟委员会讨论能源政策...天然气价格本周上涨百分之三点二...】
【...德国总理今天将在柏林会见法国总统和欧盟主席,双方将讨论欧盟预算,气候政策和生物安全议题...】
【...联合国维也纳办事处今天举行生物安全框架下的区域协调会议,来自多国的卫生和科技代表将讨论疫苗研发进展和国际合作机制...】
司机听到这条新闻,明显兴奋了起来,甚至坐直了一点,好像这能让他更接近参与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看了看前方那排蓝色的UN旗帜和各国旗帜在风中飘荡。
"联合国很多会议吗?"司机突然问,用带着安纳托利亚口音的德语,但放慢了语速。
"有时候,"沃尔科夫说。
"您是哪个国家来的?"
沃尔科夫犹豫了一秒。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在当前这个时刻,没有什么是简单的。
"我是莫斯科来的,"他最后还是说了,语气试图保持平淡,就像在说"我是巴黎来的"或者"我是柏林来的"。
司机听到之后握紧了方向盘,随后迅速警觉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沃尔科夫的脸。也许他不确定该说什么。
"嗯。"轻哼一声。
随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车子继续向前。电台里播放着下一首歌,但司机没有再跟着哼。沃尔科夫看向窗外——联合国城的Y字形塔楼越来越近,旗杆上的各国旗帜在风里晃动。
出租车驶入访客入口的岔路,在落客区缓缓停下。
计价器显示14.80欧元。沃尔科夫递过去两张十欧元的钞票,手势示意不用找了。
司机接过钱,点了点头:"Danke."声音比之前低了一些。
沃尔科夫推开车门下车。出租车随即开走,消失在Wagramer Straße的车流中。
他站在访客中心前,拎着公文包。三月的风从多瑙河方向吹来,冷而潮湿。
联合国的蓝色旗帜和各会员国国旗在风里晃动着——不是飘扬,而是被风推着勉强移动。旗杆底座周围的草坪还是枯黄的,三月的维也纳还没有真正进入春天。
入口是个现代化的玻璃门厅,和七十年代的主楼形成对比——这部分是后来翻新过的。门口站着两个保安,穿着深蓝色制服,腰间别着对讲机。不是荷枪实弹那种,但存在感很明显。
沃尔科夫走进门厅。暖气开得很足,玻璃门上还贴着"Vienna International Centre - United Nations"的标识。
右侧是访客登记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电脑前,旁边有个老式的证件扫描仪。她抬头看到沃尔科夫,职业化地微笑:"Good morning."
门厅里暖气太足。沃尔科夫走向右侧的登记台,一个年轻女人抬头,职业化地微笑。他递上护照和邀请函——一张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带二维码。
她扫描、确认、打印。白色访客证从机器里吐出来,上面有他的名字和一行粗体:"M Building - Level 8"。
"Please keep this visible," 她说着,递过挂绳。
安检在登记台后五米处。标准配置:灰色的X光机,金属探测门,几个磨损的塑料筐叠在一起。今天人不多,前面只有三个人——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在用意大利语交谈,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在摆弄她的手提包,试图找出所有金属物品。
轮到沃尔科夫时,他把公文包放进塑料筐,手表摘下来也放进去。表带上还有他体温的痕迹,金属扣件在塑料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诺基亚手机——像是2008年的东西,蓝色背光屏幕,塑料外壳上还有些磨损。
保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微妙,像是在说:你确定?
虽然没违反任何规定,但在现在还用这种手机的人,要么是怀旧狂,要么就是有问题。沃尔科夫显然不是前者。他自己的智能手机早就被他锁在办公室保险柜里了。在现代,——WiFi会泄露位置,蓝牙会被追踪,就连关机状态都可能被远程激活,甚至手机内置陀螺仪都可能被用来窃听。
诺基亚3310的好处就是:它蠢到无法被黑。他走过金属探测门,没响。保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主大厅的天花板很高,至少有十米。七十年代的公共建筑总是这样,用垂直空间来制造某种压迫性的庄严感。深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保养得很好,虽然能看出使用的年代,但没有破损。靠近墙角的区域,清洁人员刚刚拖过地,地面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墙上挂着世界地图,标注着联合国各个办事处的位置。地图是最近更新过的,几个新设立的办公室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出。旁边是各种国际组织的标志——IAEA的原子图案、UNIDO的齿轮、UNODC的天平。这些标志都是金属材质,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右侧是六部电梯,不锈钢门面擦得很干净,映出大厅里来往人员模糊的倒影。
大厅里有二三十个人。一个非洲外交官模样的男人正在和同伴用法语交谈,经过时能听到"le Conseil de sécurité"这样的词。几个穿着各国传统服装的代表团成员站在咖啡亭旁边,正在等咖啡。墙角的沙发区,几个年轻的实习生抱着一摞文件嘻嘻哈哈的匆匆走过。
六部电梯并排,不锈钢门面干净整洁。电梯旁边有个液晶屏幕,正在滚动播放今天的会议列表——英语、中文,法语,俄语,德语还有西班牙语,还有各种看不出来的语言交替显示。大部分是常规会议——技术小组讨论、委员会例会、专题研讨。屏幕滚动到某一行时,沃尔科夫的视线停留了一下:
-----------------------------------------------------------------
M8 - Conference Room C
10:00-16:00
Technical Consultation: Regional Health Coordination
[Restricted Access]
-------------------------------------------------------------------
沃尔科夫按下了电梯,等了大约五十秒....
叮——
电梯门打开
走进电梯里,内壁是拉丝不锈钢,灯光是柔和的白色LED,嵌入天花板,均匀地照亮整个空间。地面铺着低调的深灰色地毯,UN的标志织在正中央——蓝色的橄榄枝环绕着世界地图。后壁的角落安装着一个小巧的免触碰洗手液分配器,银色金属外壳,上面印着WHO的标志。分配器下方有个感应区,红外线感应器在待机状态下发出微弱的红光。
空气里有种淡淡的香氛——不是那种廉价的清新剂味道,而是某种经过精心调配的气味,类似柑橘混合雪松木,非常克制,只在呼吸时才能察觉到。那种只有维护良好的高端办公楼才会有的感觉。
里面已经有几个人。靠后壁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穿深色西装,另一个穿传统的阿拉伯长袍,两人用英语交谈着什么,语调平缓而职业化。左侧站着一个亚洲女性,戴着联合国工作人员的蓝色证件,正低头看手机屏幕。角落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一摞装订整齐的会议材料,材料的封面印着多种语言的标题。
梯门在八楼打开,沃尔科夫看到的第一个画面让他停顿了两秒。
门打开的瞬间,沃尔科夫看到的第一个画面让他停顿了两秒。
走廊里站满了人。
不是"有些人",不是"一些代表团",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站满了。从电梯口到走廊尽头,至少有一百多人,可能更多。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看手机,有的端着咖啡杯。语言混杂——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还有他听不懂的语言。
这不是区域协调会议的规模。
这是全球级别的规模。
莫斯科的简报说这是一个"重要会议",但没有说会是这样。
沃尔科夫站在电梯门口,重新评估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