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里耶夫抬起头,目光扫过会议厅那些正在就座的各国代表。沃尔科夫注意到他的眼睛在以色列代表团那里停留了一瞬——那是职业本能,永远先确认最危险的观察者在哪里。然后格里戈里耶夫转回来:"国防部也没有异议。技术评估认为,样本在长空实验室总比在其他地方好。"
"至少比在德里克堡好。"马卡罗夫的声音很低,但嘴角扬起的弧度出卖了他。
五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低沉的笑声——那种只有同行之间才能理解的黑色幽默。沃罗宁的肩膀抖动了一下,立刻用咳嗽掩饰过去。格里戈里耶夫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公文包,那是他表示赞同的习惯动作。索洛维约夫罕见地露出笑意,然后迅速恢复了那张FSO标准的警戒面孔。
沃尔科夫也笑了,但心里知道这不只是笑话。如果样本不去长空,那么最有能力接收的就是马里兰州的德里克堡———几百页的历史记录、事故报告、"失踪"的样本清单。那些文件上盖着红的"СОВЕРШЕННО СЕКРЕТНО"(绝密)印章,每一页都在提醒他们:信任,在这个行业里,是最稀缺的资源。
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如果样本不去长空,那么最有能力、最有意愿接收的就是美国马里兰州的德里克堡生物实验室——那个在冷战期间参与过MK-Ultra计划、在2001年炭疽泄漏事件后紧急关闭又神秘重启、在2019年因"安全隐患"再次关闭、在新冠疫情期间被各种无端无数阴谋论指控的地方。那个每次出现在情报简报里都会让人头疼的名字。
相比之下,长空至少是一个新建的、理论上在国际监督框架下运作的设施。2021年才完工,2022年通过WHO认证,2023年被纳入联合国生物安全网络。玻璃幕墙、透明化管理、定期接受国际核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且,意味着研究成果会有一定程度的透明度。
不像德里克堡那样,进去的东西就再也出不来了。谁知道会不会像51区一样变出外星人病毒,还有投放轰炸机?
所以几周后投票不是问题。"沃罗宁说完,目光在其他四个人脸上停留了一圈——先是格里戈里耶夫,眼神交流了不到一秒;然后是马卡罗夫,对方微微点头;接着是索洛维约夫,后者只是眨了一下眼;最后是沃尔科夫,两人对视的时间稍长一些,沃罗宁的眼神像在确认什么。确认每个人都理解了这个前提,理解了表面任务和真实任务之间的界线。
然后他微微倾身,五个人的头凑得更近了,声音更低了,几乎是气音:"问题是其他的。"
他的右手在两人之间的空中画了一个小圈——食指和拇指构成一个圆,然后快速翻转手掌。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五个人能看懂的手势,GRU和SVR在冷战时期就开始使用的暗号,意思是"桌面下的事情","官方记录之外的行动"。
沃罗宁转向沃尔科夫,眼神变得锐利得像手术刀。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你今天的任务?"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低,"我看过简报了。茶歇时和兰利接头?"
"是的。"沃尔科夫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简单的上下移动下巴。
"维也纳站的韦伯?"
"是的。"
马卡罗夫和格里戈里耶夫交换了一个眼神。沃尔科夫认得那种眼神——里面有警惕,有对同行的理解,还有对未知变数的测量。他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用同样的眼神看别人。
"伪旗行动?"格里戈里耶夫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差不多。"沃尔科夫回答。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公文包的把手上收紧了一点。
沃罗宁的眉头皱起来,额头上的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深。"又来?"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是那种见过太多同样把戏后的精神疲惫。"上次是什么时候?"
"去年11月。"马卡罗夫回答。他的手从工作证移到公文包的拉链上,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擦那个金属扣。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沃尔科夫见过很多次。"他们试图通过几个我们的'老朋友'——"
他在说"老朋友"这三个字的时候,嘴角抽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某种更复杂的表情。讽刺、轻蔑、还 有一点真实的愤怒。那些"老朋友"指的是流亡在伦敦、华盛顿、布鲁塞尔的俄罗斯反对派人物。有些人拿着西方情报机构的钱,有些人真心相信自己在"为俄罗斯的自由而战",有些人只是想报复莫斯科曾经对他们做的事。或者说的直白点大家都叫他们“有用的白痴”。
"他们策划一个行动,在丹麦训练。目标是用商用潜艇,携带中国制造的声呐信号特征,袭击波罗的海的一个敏感设施。"
"我去伦敦处理过那个事。"格里戈里耶夫说。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脖子——那个动作让沃尔科夫想起,格里戈里耶夫在伦敦那次行动中被人跟踪过,在地铁站甩掉尾巴时扭伤了脖子。"提前警告了当地,整个计划流产了。MI6那边配合得还算专业。"
沃罗宁的身体重心往后移,双臂在胸前交叉。沃尔科夫认识这个姿势——沃罗宁在评估严重威胁、在做最坏打算时,总是这个姿势。
"我去伦敦处理过。"格里戈里耶夫说着,活动了一下脖子。沃尔科夫看到他下意识做这个动作——身体还记得那次行动的紧张,"提前警告了当地,整个计划取消了。MI6那边配合得还算专业。吃了顿午饭,惠灵顿牛排是真不错,他们可真会找地方。"
"这次也是那种?"沃罗宁的身体重心后移,双臂在胸前交叉。沃尔科夫认得这个姿势——评估严重威胁时的防御姿态。
沃尔科夫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四人——他们都在等待,都在从他的停顿里读取信息。职业训练告诉他,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不完全一样。但差不多。"他深吸一口气,"甚至更恶劣。"
"多恶劣?"沃罗宁的声音更沉了。
"涉及今天会议讨论的生物资产。"
沃尔科夫说"生物资产"这四个字时,特意放慢速度。他看到其他人的瞳孔微微放大——那是接收到危险信号时的本能反应。
短暂的沉默。
沃尔科夫在说"生物资产"这四个字的时候,特意放慢了速度,让每个音节都很清晰。这不是正式的术语,不是会出现在联合国文件里的词汇。这是他们的行话,是情报圈子里用来指代那个不能直接说出名字的东西的委婉说法。
五个人都明白那是什么。
索洛维约夫的目光突然扫过会议厅——那是经过训练的安全评估,快速、系统、不引人注意。他的视线在每个潜在观察点上停留不到半秒:走廊拐角、其他代表团、门口的安保、天花板上可能有的监控位置。然后他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安全。
"我听过一点风声。"马卡罗夫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五个人不得不把头凑近,形成一个更紧密的圈,"似乎有人想在转移过程中...单独拿取一部分。"
"单独拿取?"沃罗宁重复这个词,声音里的温度骤降。他的手指在公文包把手上收紧,指关节发白。
"对。"
然后呢?"
"然后制造一个事故。"马卡罗夫转向沃尔科夫。那道目光像在确认什么,像在问"我说得对吗?你知道的比我多吗?"
"我知道的不能全说。"沃尔科夫说。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会议厅的方向——那里已经坐满了一百多个人,代表着四十多个国家,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情报机构、自己的议程、自己的红线。
"但确实更恶劣。上次只是想栽赃军事行动。这次如果成功..."
他停顿了。在脑海里寻找合适的词汇,在那些可以说的和不能说的之间找到平衡点。
"更糟的是,如果那东西真的'失活'了..."
五个人的身体同时僵硬了一下。
那是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反应——肌肉紧绷,呼吸节奏变化,瞳孔微微放大。但沃尔科夫捕捉到了。他们都捕捉到了彼此的反应。
"失活"。
这个词在他们的职业语境里有特殊的含义。不是病毒样本从冷冻管里泄漏,不是实验室的生物安全柜失效,不是运输途中的温度控制出问题。
这个词暗示着那个"生物资产"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东西。不是装在试管里的液体,不是冷冻保存的组织样本。
是别的东西。
活的东西。
"如果上了媒体,"沃尔科夫继续,他的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全世界都会乱。不是恐慌,是彻底的信任崩溃。"
索洛维约夫的声音很低:"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规格这么高。"
"而且没法控制叙事,"沃尔科夫补充,"那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对。"格里戈里耶夫点头,他的目光投向会议厅里那些各国代表——日本、韩国、印度、巴西——每一个都有盟友,每一个都有武器,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生存焦虑,"所有人都知道底线在哪里。"
沃罗宁深吸一口气。沃尔科夫看到他在平复情绪——那种资深官员才有的自我控制。然后他竖起三根手指,动作缓慢而坚定:
"红场的红线很明确。"
他的声音变得更正式,像在宣读最高指令:"第一,"食指微微弯曲指着强调,"那东西不能被武器化。任何形式的武器化研究都是红线,特别是针对俄罗斯人口基因特征的优化。第二,"中指加入,"不能有任何主动开发。研究仅限于防御性疫苗,不能有其他目的,特别是变体疫苗用于国内战略储备。第三,"无名指竖起,"不能变成针对我们的宣传行动。不能有'俄罗斯抢夺'、'俄罗斯制造'这类叙事。不能让这件事变成新一轮反俄宣传的素材。"
他放下手,三根手指慢慢收回拳头:"这三条,任何一条被触碰,莫斯科的反应会很激烈。保证。"
最后那个"保证"说得很轻,但沃尔科夫听出了分量。这不是威胁,这是陈述——就像说"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的客观事实。
沃罗宁转向沃尔科夫,眼神像手术刀:"所以兰利明确知道这些红线吗?"
沃尔科夫停顿。他的目光飘向会议厅,然后又回来。他在组织语言,在决定该说多少:"不是知道不知道的问题。这正是我来的原因。"他的手指在公文包皮革上轻轻敲击,"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整个环大西洋利益网络...兰利那边,我们估计他们可能知道,但是左右不了。"
"什么意思?"
"现在整个华盛顿的气氛都不对。"沃尔科夫说,手势变多了——描述复杂情况时的习惯,"我们的分析师和VRS那边转来的情报...都很困惑。"
"困惑什么?"格里戈里耶夫身体前倾。
"华盛顿的立场。"沃尔科夫的手在空中画了两个相反方向的箭头,"表面上,他们会支持几周后的投票。副部长会发言,说美国支持国际框架下的生物安全合作。标准外交辞令。"
"但是?"马卡罗夫已经听出转折。
"但是私下,他们在准备别的。"
这种矛盾的立场只有一个解释。
沃尔科夫看到其他四个人的眼神,知道他们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不需要说出来,那个结论像房间里的大象,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没人想第一个提起它。
华盛顿想让样本转移进行。但不是因为他们支持国际合作,不是因为他们相信长空实验室的生物安全标准。
格里戈里耶夫的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表情还是确认起来:"等等。理论上如果他们真的反对,应该会有人明确提出异议。这是联合国框架,他们有一百种方式可以合法地阻止。"
"但信号很明显。"沃尔科夫开始掰手指似乎一股子不用说的,"国防部某些部门活动频率异常,资金流向不寻常,关键人员调动..."
"等等。"沃罗宁打断,身体突然前倾,"你的意思是,华盛顿一边准备投赞成票,一边在幕后准备搞可否认行动?"
"是的。"
"他们疯了?"格里戈里耶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如果样本出问题,他们自己也会受影响。生物威胁不认国界。这不是零和游戏!"
"这正是最让我们担心的。"沃尔科夫环顾四周,再次确认安全,"华盛顿内部对这个问题的立场是高度统一的——五角大楼、国务院、CIA、国会两党,所有人都反对。"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拦着?"马卡罗夫的手指在下巴上敲击,"他们完全有能力阻止这次转移。可以在安理会提程序性异议,可以要求更严格核查,可以拖延几个月。我们都见过他们怎么在联合国玩程序游戏。"
"对。"沃尔科夫点头,"他们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合法地、技术性地阻止。但他们不这么做。"
"反而要公开投赞成票?"索洛维约夫罕见地开口。
"对。一边内部所有部门都反对,一边在国际舞台上公开支持。"
"不过你确定这个判断?"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严肃,"这种级别的指控如果错了...如果我们指责华盛顿在策划某种针对样本转移的秘密行动,而事后证明这只是我们的误判..."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会引发严重的外交危机。俄美关系会跌到冰点以下。可能会导致驱逐外交官、召回大使、制裁升级。更糟的是,会破坏掉那个脆弱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于样本安全的多边共识。
"GRU的分析部门确定。"沃尔科夫的声音很坚定,没有犹豫。"而且我们有一些额外的情报,但还没有完全确认关联性。"
"什么情报?"格里戈里耶夫问。他知道这不符合标准的情报分享程序——在外勤人员之间,尤其是在不同部门之间,情报通常是严格分级的。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或者说,职业本能让他想要知道更多。
"你知道的,不能全说。"沃尔科夫摇头。他的手掌在空中做了一个"到此为止"的手势——那个手势很有力,很明确,是在设定边界。"我只能说,关联性很强,但如果现在说出来而事后证明判断有误,引发的外交后果会比我们处理的问题更严重。"
沃罗宁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道目光很重,像是在称量沃尔科夫的可信度,在评估他说的每一个字的真实性。沃尔科夫保持眼神接触,没有闪躲,没有移开视线。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直视对方的眼睛。
"但足够让莫斯科重视?"沃罗宁问。
"不是重视那么简单。"沃尔科夫的声音变得更低,他往前倾身,几乎是在沃罗宁耳边说话。"莫斯科已经直接确认,并且通过瑞士那些退休外交官传话给华盛顿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
"操。"格里戈里耶夫低声咒骂。
们都是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的老手。他们瞬间就理解了这个操作背后的复杂性。
莫斯科这边肯定是通过一个掩护身份——可能是"商务代表",可能是"学术顾问",可能是某个声称已经退休的前外交官——在苏黎世的某个地点与瑞士联邦情报局(NDB)的一个资深联络人见面。那个地点会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不是酒店房间(太容易被监听),不是公园长椅(太显眼),可能是一个私人住宅,可能是一家小餐厅的包间,可能是某个艺术画廊的后厅。
见面会很短,可能只有十到十五分钟。交换的信息会是口头的,不会有任何书面记录,甚至不会有录音。瑞士人会记住每一个字——他们受过这种训练——然后在二十四小时内通过同样安全的方式传递给他们在华盛顿的对应渠道。
那个华盛顿的渠道可能是瑞士驻美使馆的某个"文化参赞",可能是一个在美国"退休定居"的前瑞士情报官员,可能是一个在华盛顿智库工作的瑞士籍学者。信息会通过某种掩护——比如一次"学术研讨会",比如一个"商务午餐",比如一次"偶然的"社交聚会——最终传到兰利的相关部门。
整个链条里没有任何正式的外交照会,没有任何可以被国会调查委员会传唤的文件,没有任何可以被《纽约时报》或《华盛顿邮报》曝光的书面证据。如果出事,所有相关人员都可以矢口否认。瑞士可以说"我们只是作为中立国促进对话",俄罗斯可以说"那只是一个退休官员的个人意见",美国可以说"我们从未收到任何正式沟通"。
但信息会被传达,会被理解,会被采取行动。
这就是21世纪大国之间真正的沟通方式——不是在联合国大会上的慷慨陈词,不是通过CNN和RT进行的隔空喊话,而是这种完全不透明的、可以完全否认的、但却极其有效的秘密渠道。
"什么时候?"马卡罗夫立刻问。
"两个月前。"
"两个月?"沃罗宁重复,手指在空中计算,"1月初?"
"对。1月5日,莫斯科通过苏黎世向华盛顿传了信息。"
"内容?"几个人几乎同时问。
"大意是:我们注意到与某个生物资产相关的异常活动,建议双方就安全问题进行直接对话。"沃尔科夫停顿,眼神变得更严肃,"而且明确提到了今天这个会议。"
"对。信息里说:'建议在维也纳三月中旬的联合国生物安全框架会议期间,安排适当级别的技术性对话'。日期、地点、场合都很具体。"
"所以今天不是巧合。"马卡罗夫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
"完全不是。这是精心设计的。"沃尔科夫点头,"莫斯科两个月前就开始为今天铺路了。"
沃罗宁问了关键问题,身体前倾,眼神紧盯沃尔科夫:"华盛顿的回应?"
"很明确。"沃尔科夫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回路","一周后,瑞士那边转回来回复:'华盛顿理解莫斯科的关切。将安排适当人员出席维也纳会议,届时可以在会议间隙进行建设性对话'。"
"适当人员。"马卡罗夫重复,嘴角露出讽刺的笑,"他们派了韦伯。"
"对。"
"而莫斯科救派了你。"格里戈里耶夫看向沃尔科夫。
"对。"
沃尔科夫能感觉到其他人在评估这个对等安排。华盛顿派CIA维也纳站副站长——有经验、有决策权、但不会引起太多关注的中层官员。副站长这个级别,足够高到能代表兰利立场,又足够低到万一出事可以切割。
莫斯科派GRU副站长伪装驻维也纳秘书——同样是情报系统,同样的中层级别。如果有人问起,双方都可以说这只是"技术官员之间的例行交流"。
"这是标准的情报博弈。"马卡罗夫说,手指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棋盘,"双方通过人员级别、会面方式、对话时机传递意图和底线。每一个细节都是信号。"
"而且,"沃尔科夫补充,声音更沉稳,"桌面上会议讨论的,和我今天要私下谈的,不是一回事。"
"我们都明白。"沃罗宁点头,"莫斯科的指示很清楚。两条线,互不干扰。"
"会议上讨论样本转移、疫苗合作、实验室生物安全标准——那些是公共议题,是给在场一百七十个人看的,是要放进会议记录、要被各国外交部归档、要被历史学家将来研究的东西。"沃尔科夫说着,一只手掌向上,掌心朝天,象征着"明面上的"、"公开的"东西。"我和韦伯私下谈的是另一条线。"
"桌面下的。"格里戈里耶夫说,他的另一只手掌向下,掌心朝地,完成了这个二元对立的隐喻。
"会议上我们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沃罗宁的语气变得更加正式,像是在复述一份已经批准的指令。"强调监督机制的重要性,要求提高透明度,提出对技术标准的关切,表达对实验室安全的担忧——这些都是既定立场,技术性外交性的,基本支持立场不会变动,是外交部已经批准的发言要点,是要放进正式记录里的。"
几个人用眼神互相确认了一下——那种快速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眼神交流,但传递了明确的信息:我们都在同一页上,我们都理解游戏规则。
"不过华盛顿内部讨论了多久才决定回复?"格里戈里耶夫突然问。他的思维跳到了另一个关键点——在情报分析中,决策时间的长短往往能揭示内部权力结构和分歧程度。
"一周。"沃尔科夫说,"从1月5日我们发出信息,到1月12日收到回复,中间整整一周。"
马卡罗夫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的手指重新在下巴上敲击——那个熟悉的思考动作。"一周的讨论时间...这说明华盛顿内部有严重分歧。如果立场是统一的,如果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决定,24到48小时就足够了。他们可以召开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做出决定,通过瑞士渠道回复。但他们花了一周。"
"肯定有争论。"沃尔科夫同意,"这种级别的决定不可能是某一个部门单独做的。肯定涉及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务院、CIA、五角大楼,可能还直接汇报到了椭圆办公室。一周的时间意味着至少开了三到四次会议,意味着有不同的立场在交锋,意味着最终的决定可能是一种妥协而不是共识。"
"而他们最终决定回应我们的提议。"格里戈里耶夫说,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像是在看穿表面看到底层的逻辑。"说明至少有一部分人——可能是关键的那部分人,可能是总统身边的核心圈子——认为,和我们谈比不谈要好。"
"或者,"马卡罗夫的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怀疑,那种在SVR工作久了会养成的、对所有动机都保持警惕的习惯,"他们想通过这次对话,摸清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我们的信息来源是什么,我们的分析到了什么深度,我们对他们内部的分歧了解到什么程度。"
"也可能两者都有。他们想解决问题,想避免事态升级,想在样本安全问题上达成某种默契。但同时,他们也想收集情报,想评估俄罗斯的能力,想测试我们的红线到底有多硬。就像我们一样。"
沃罗宁看了看手表。那个动作很小——只是手腕的轻微转动,让表盘从袖口下露出来——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时间管理是一种本能。
"还有五分钟会议开始。"他说,"最后一个问题。"
他抬起头,眼神像激光一样锁定沃尔科夫。那道目光很重,充满了质询和期待。
"如果今天的对话中,韦伯试图套你的话,想摸清我们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想知道我们的情报来源在哪里。"
"我会给她足够的细节让她重视这个威胁,"沃尔科夫打断他,声音很坚定,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很多遍,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所有可能的场景,"但不会给她完整的情报图景。"
"比如,我会提到某些具体的人名——不是全名,可能是代号,可能是职位,但足够让她知道我们在追踪谁。我会提到某些地点——不是详细地址,但足够让她知道活动范围。我会提到某些时间点的异常活动——资金转移的日期,人员调动的时间窗口,通讯频率的突然变化。这些细节足够concrete,足够让她相信我们不是在虚张声势,不是在基于传闻或猜测。"
"但是?"马卡罗夫问。
"但我不会告诉她我们的情报来源是什么。"沃尔科夫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不会告诉她我们是通过SIGINT还是HUMINT拿到这些信息的,不会告诉她我们在欧洲的资产网络有多深,不会告诉她我们的分析方法和评估框架。更重要的是,我不会暴露我们的完整判断链条——从原始情报到最终结论之间的所有逻辑步骤。"
"她会试探。"
"会。"沃尔科夫点头承认,"她可能会故意说错一些细节——比如把日期说早几天或晚几天,把地点说错一个国家,把涉及的人数夸大或缩小——然后观察我的反应。如果我下意识地纠正她,她就知道我们掌握的是准确的一手情报。如果我没反应,她就知道我们可能只有二手信息或者是猜测。"
"或者她会故意暗示一个错误的方向,"格里戈里耶夫补充道,他显然也很熟悉这些技巧,"比如说'你们是不是以为这件事和某某部门有关',其实那个部门根本不相关,她只是想看你是否会确认或否认,从而判断你们的分析框架。"
"所以这次对话,"沃罗宁总结,声音变得更正式,"表面上是传达警告和寻求合作,实际上也是双向情报搜集。"
"双方都是。"沃尔科夫确认,"她会试图了解俄罗斯掌握的情报范围、来源渠道和分析能力。我会试图了解华盛顿内部的权力结构、决策过程和真实意图。"
"那为什么不通过正式渠道?"索洛维约夫提出合理疑问,手在空中比划,"驻美大使和国务卿之间直接对话不是更快更直接?或者通过外交部正式照会?这种事情我不认为华盛顿会拒绝正式讨论。"
"因为这件事太敏感。"马卡罗夫接过话,用SVR的逻辑解释,手指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线,"如果走正式渠道,就会留下书面记录。每一份照会、每一次会谈纪要都要归档。国会有权调阅——至少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和情报委员会有权。到时候就会有人问:为什么俄罗斯在这个问题上这么紧张?他们到底知道什么?然后媒体会嗅到血腥味,开始挖掘。接着其他国家会察觉,会提出关切。整个样本转移计划会被无限期推迟,甚至彻底取消。"
"对样本转移不利。"格里戈里耶夫点头。
沃尔科夫明白这个词背后的深意。如果样本转移被推迟或取消,那东西会继续留在现在的地方——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但没人公开提及的某个临时存储设施。那个地方的安全性远不如长空实验室,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会知道样本在那里。知道的人越多,风险就越大。
更重要的是,如果样本不能转移到有能力进行疫苗研发的设施,那么全人类就失去了针对这个威胁的最后防线。
所以,反讽的是,俄罗斯和美国都想让样本转移顺利进行——不是因为他们信任彼此,而是因为现状更危险。但与此同时,双方又都担心对方或第三方会在转移过程中搞鬼。
这就是为什么需要这种秘密对话。
会议厅里的灯光最后一次调暗——从明亮的白光变成柔和的暖黄色。
"最后确认。"沃罗宁的声音带着命令口吻,"茶歇时间10点30分。"
"我会在10点25分左右起身。"沃尔科夫说,眼神变得专注,"借口是去洗手间或接电话。然后走向走廊尽头,经过自动售货机区域。"
"如果她理解了两个月前瑞士传话时的暗示,"马卡罗夫说,手指在空中画看不见的路线,"她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那个区域。可能也是去洗手间,可能接电话,可能拿咖啡。"
"如果她不出现?"沃罗宁问了最坏情况。
"那就说明华盛顿改变主意了。"沃尔科夫的声音很平静,"或者内部出了问题,或者他们决定不在这个时间点对话。那我就正常回座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任务自动取消。"
"如果她出现?"格里戈里耶夫问。
"我们会有默契。"沃尔科夫说,眼神里有确定,"两个专业人士在走廊上'偶遇',会通过眼神交流。然后其中一个——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她——会用很自然的语气说:'要不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聊几句?'对方会点头同意。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两个认识的人在会议间隙的随意交谈。"
"时长?"索洛维约夫问,手指在手腕上敲击,模拟计时。
"十到十二分钟。"沃尔科夫说,"茶歇一共25分钟。我们离开座位、走到接头地点、对话、再回来,全程不能超过20分钟。否则会引起注意。"
马卡罗夫点头:"标准时间窗口。足够交换关键信息,但不足以深入讨论细节。"
"我会在你们进入小会议室后,在走廊外围巡视。"索洛维约夫说,声音变得更严肃,"兰利肯定也会有人在外面。"
"如果遇到他们的人?"格里戈里耶夫问。
"保持距离,不主动接触。"索洛维约夫的回答很专业,"只是用眼神和肢体语言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我看到你了,但我们今天不是对手。某种默契。这次我们的目标一致——保护那次对话不被第三方干扰。"
"好。"沃罗宁最后说,他深吸一口气,"记住,康斯坦丁,这不是对抗,这是...交易。一种非常微妙的交易。我们用部分情报换取他们的配合,他们用承诺换取我们的克制。"
"明白。"
"去吧。各就各位。"
五个人的圈子瞬间散开。
沃尔科夫转身走向第二排座位,步伐稳定。他在库兹涅佐夫和贝利科夫之间坐下,动作很轻。公文包放脚边,笔记本电脑拿出来,钢笔放右手边。一切都是标准会议准备动作。
格里戈里耶夫在第三排找了位置,角度经过精心计算——从那里能看到美国代表团的侧面和后脑勺。
马卡罗夫在第四排,视野更广——能同时覆盖中国、英国和法国代表团。
索洛维约夫在最后一排靠边,离侧门最近。从那里他可以在30秒内离开会议厅。
沃尔科夫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显示加密文档登录界面。他输入密码,文档打开。
空白页面,光标闪烁。
但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不是会议记录。他在进行最后的心理准备,在脑海里再次梳理两个半小时后那次对话的每一个可能走向。
韦伯会如何开场?她会用什么语气?如果她提出情报交换,我应该给她什么?如果她暗示华盛顿可以提供帮助,我应该如何回应?
他深呼吸,让心跳平稳下来。职业训练告诉他,过度准备和准备不足一样危险。有时候最好的对话是即兴的,基于当时的气氛和对方的反应。
会议厅的灯光完全调暗,只剩主席台上方的聚光灯。
对话声音骤降。座位上的人开始戴耳机,打开笔记本。翻阅文件的沙沙声、敲击键盘的嗒嗒声、拉动椅子的轻微摩擦声——会议开始前的最后准备。
沃尔科夫戴上耳机,调到俄语。翻译员的声音传来,带着专业的平静:
"Проверка связи, всё готово..."——连接测试,一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