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晨光穿透薄雾，为这座沉睡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书房里，陈静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字。他将修改了无数遍的PPT保存，然后发送到王总的邮箱。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疲惫的躯壳。他一夜未眠。
窗外传来早起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却让陈默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关掉电脑，走出书房，客厅里静悄悄的。
妻子李静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陈静通红的双眼，没有一句关心，只是皱着眉问道：“乐乐的报名费，你想到办法了没？”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陈静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里。
“在想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不想吵架，尤其是在清晨，在儿子还没醒来的时候。
李静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但她也没再多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缩回头继续忙碌。那声叹息，比任何责备都更让陈静感到窒息。
就在这时，儿童房的门开了。乐乐穿着一身恐龙睡衣，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冲了出来。
“爸爸！你今天没去上班呀！”他看到陈默，眼睛一亮，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孩子温热的身体和全然的信赖，让陈默僵硬的身体有了一丝松动。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儿子的头：“爸爸刚忙完工作。”
乐乐仰起小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爸爸，那我们今天是不是就可以去交奥数班的钱了？王老师说，我很有天分，同学们都说我好厉害！”
他挥舞着小拳头，脸上满是骄傲和向往，“我还想和我的好朋友张浩一起上课！爸爸，你会给我报名的，对吗？”
儿子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裹着糖衣的子弹，射向陈默的心脏。他看着那张纯真无邪、充满期盼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该怎么说？说爸爸没钱？说那个让你骄傲的“天分”，在五千块钱面前一文不值？
他做不到。
在儿子清澈的目光注视下，昨夜在江边滋生的所有疯狂与叛逆，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自私。他是一个父亲，父亲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失望？
陈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和无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出一个他自认为最温暖的笑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声音坚定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爸爸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今天放学，爸爸就去给你报名。”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在晨光下，对自己的儿子许下的，沉重无比的谎言。
“耶！爸爸最好了！”乐乐欢呼起来，高兴地在陈静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像一阵风似的跑去洗漱。
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儿子快乐的歌声，陈静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海底。
李静端着早餐从厨房出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陈静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一片面包，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儿子的期待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背上，比老板的要求、比还不完的贷款，更加沉重。
他不能倒下，至少在凑齐那五千块钱之前，他不能。
早餐桌上，气氛沉闷得像凝固的水泥。
唯一的声响来自乐乐，他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兴奋地规划着自己的奥数班“学习蓝图”。陈静和李静都沉默着，像是两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爸爸，你今天开完会，就去帮我交钱好不好？”乐乐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满怀期待地问。
“好。”陈静的声音干涩，却不容置疑。
送走兴高采烈的儿子去上学后，房间里瞬间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陈静站在玄关，准备换鞋去公司。他必须在九点前赶到，迎接一场可以预见的暴风雨。
“你打算怎么办？”李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有了早上的尖锐，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
陈静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我会想办法。”
“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李静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绝望，“找谁借？你的那帮朋友，哪个不被房贷车贷压着？还是找你爸妈？他们那点养老钱，上次为你哥买房已经掏空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陈静本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再撒上一把盐。
他猛地转过身，眼里的红血丝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狰狞：“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告诉乐乐，他爸是个废物，连五千块钱都拿不出来？让他看着同学都去上课，一个人在旁边羡慕？”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静的眼圈也红了，声音哽咽起来，“陈静，我也不想逼你。可是我害怕……我每天看着小区妈妈群里的消息，谁家的孩子又考了级，谁家的孩子又得了奖。我怕，我怕乐乐长大了会怨我们，怨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他。”
她的无奈，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她不是一个只知攀比的虚荣女人，而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深陷焦虑与恐惧的母亲。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丈夫身上，这种寄托，也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陈静胸中的怒火，在看到妻子眼泪的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悲凉。他们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
李静擦了擦眼泪，转身快步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一沓零零碎碎的钞票，塞到陈默手里。
“这是我这个月省下来的菜钱，还有上次我妈偷偷给我的，一共一千二百三十七块。你……你先拿着。”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剩下的，你再想想办法。”
陈静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沓皱巴巴的钞票，有红色的百元大钞，也有零散的十元、五元，甚至还有几枚硬币。它们带着妻子的体温，却比任何东西都更烫手。
这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加沉重的责任。
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而是夫妻二人在现实面前，一场心照不宣的共谋。他们共同维系着一个对孩子的承诺，一个在晨光下许下的谎言。
“我知道了。”他将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换上鞋，打开了家门。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照亮了他前方的路。他要去为一个谎言，寻找一个足以支撑它的真相。而留给他的时间，只剩几个小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