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托在议事厅的失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王宫深处荡开了层层涟漪。
“公主殿下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了。”类似的低语开始在古老的回廊间悄悄流传。
最感到不安的,是巴尔克爵士。他打着固定夹板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那晚月光下“月黯之影”狂暴的身影和恐怖的力量,是他从未忘却的梦魇。而当他在宫廷走廊里,与那位“劫后余生”的公主擦肩而过时,尽管对方低垂着眼睑,一副温顺柔弱的样子,但他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与地牢中那个怪物几乎同源的冰冷眼神。
直觉,这位老兵赖以生存的直觉,在疯狂地向他发出警告。
他找到了伊莎贝拉王后,在自己的伤势和职责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了尽可能隐晦的谏言。
“王后陛下,请恕我直言……公主殿下归来后,举止确实有些……异常。那晚在森林边缘找到她时,情况也有些蹊跷。我担心……是否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乘虚而入……”
王后坐在窗边,阳光在她华贵的裙裾上流淌。她沉默地听着,手中把玩着一枚古老的、刻着日月同辉纹样的银质胸针。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巴尔克,艾莉西亚是我的女儿。她受了惊吓,需要时间恢复。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质疑她身份的流言蜚语。”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你那晚的失职,导致公主身陷险境,我尚未追究。做好你分内的事,加强城堡守卫,尤其是……地牢区域的看守。”
巴尔克心中一凛,明白了王后的意思。她并非没有怀疑,但她选择了压制和观察。同时,她也提醒他,弄丢“月黯之影”是他的重大过失。他低下头,沉声应道:“是,陛下。”
另一方面,逃离议事厅的阿拉斯托,陷入了更深的孤立和恐慌。她意识到,一味的逃避和恐惧只会让她更快暴露。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公主”。
她开始强迫自己。她在无人的深夜,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使用刀叉,练习优雅的步态,练习露出艾莉西亚那样温暖(哪怕只是表面)的微笑。她找来最简单的启蒙书籍和王国律法基础,借着微弱的烛光,如同最饥饿的人啃食面包一样,囫囵吞枣地学习着。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短时间内变得和真正的艾莉西亚一样,但至少,她要学会不再因为基本的常识而出丑。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皇家卫队的一名年轻卫兵,里昂。
那是在宫廷图书馆一个僻静的角落,阿拉斯托正对着一本厚重的《艾瑟兰通史》皱眉,试图理解那些拗口的古代君王名讳。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公主殿下,如果您对卡米耶一世的事迹感兴趣,或许可以先从这本《开国英雄史诗》看起,它更……生动一些。”
阿拉斯托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属于“影子”的警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英俊而真诚的脸庞,金色的短发在从彩绘玻璃透下的光晕中显得格外耀眼。他的眼神清澈,带着善意的笑容。
是那天搜寻队中的一员,是他最先发现了昏迷的她。
阿拉斯托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那本厚重的史书,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年轻的卫兵里昂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沉默和戒备,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继续微笑着说:“卡米耶一世的律法确实很重要,但那些诗句般的条文对初学者来说可能有些枯燥。史诗就不同了,它讲述了伟大的‘日冕’与‘月黯’如何携手,在光影交织中建立艾瑟兰的故事,就像……就像传说一样。”
“日冕”与“月黯”携手?
阿拉斯托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月黯”不是必须被囚禁、被清除的诅咒吗?
她犹豫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的《艾瑟兰通史》推了过去,然后指了指里昂推荐的那本封面华丽的《开国英雄史诗》。
里昂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将史诗递给她,并补充道:“传说中,最初的光与影并非敌人,而是共生的一体两面,共同维系着世界的平衡。就像……就像公主您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一样,正是艾瑟兰古老力量的象征。”
他的话,像一道微光,照进了阿拉斯托被恐惧和自卑填满的内心。第一次,有人将她的异色瞳与“力量”、“象征”这样正面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而不是视为不祥的标记。
她接过那本书,指尖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第一次,尝试着对眼前这个陌生的、释放善意的年轻人,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涩的笑容。
尽管没有言语,但里昂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随时为您效劳,公主殿下。”
这微不足道的交流,是阿拉斯托成为“艾莉西亚”后,第一次感受到的、不带任何审视和压力的善意。它像一颗种子,在她荒芜的心田中悄然埋下。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巴尔克爵士的怀疑并未消失,伊莎贝拉王后的目光依旧深邃,而阿拉斯托体内那属于“月黯”的力量,也并未真正安分。它潜伏着,等待着下一个情绪的突破口。
王冠的重量,才刚刚开始显现。而阿拉斯托学习挥出的第一剑,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在这华丽的牢笼中,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