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最深处的医疗室内,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如铅。莉希躺在床榻上,仿佛一尊失却了色彩与温度的琉璃人偶,唯有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生命仍在顽强地延续。过度透支温德米尔血脉,又遭受“净光”近乎本源的侵蚀,她的身体内部已是一片狼藉,生命力如同断流的溪床,正以缓慢却无可挽回的速度走向干涸。
阿拉斯托半跪在床边,姿态如同守护宝藏的恶龙,又像是忏悔罪孽的信徒。那身由黑暗物质与本源怨念凝聚而成的狰狞铠甲,在她强大的意志约束下,正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从体表褪去,显露出她原本清瘦的身形。然而,这并非解脱。右臂、脖颈,乃至半边脸颊上,那些深色的、仿佛拥有生命的纹路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颜色更加深邃,如同烧红的烙铁冷却后的印记,隐隐散发着不祥的暗红微光。额心那取代了“❌”印记的黑暗漩涡,并未平息,只是以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令人心悸的方式缓缓旋转,仿佛连通着无尽痛苦的深渊。
她不敢,也不能完全解除这危险的状态。此刻,唯有这股强行容纳而来的、混合了“泣血之痕”核心怨念与最纯粹影之本源的力量,才能像最精密的锁链,强行捆缚住莉希那即将四散飘零的生命之火。她覆盖着诡异纹路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悬停在莉希心口上方一寸之处,不敢真正触碰,生怕那不受控的逸散能量伤及她分毫。
精纯而冰冷的阴影能量,被她以超凡的意志力约束成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能量丝线,如同最耐心的织工,一点点探入莉希体内。这些能量丝线小心翼翼地对抗着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净化”之力,同时,又以一种近乎悖逆本源的方式,极其温和地、缓慢地滋润着莉希那近乎沙化的血脉根基。这是一个走在刀尖上的过程,阿拉斯托必须将自己化作一个绝对精准的过滤器,将狂暴怨念与毁灭意志剥离,只留下最本源的、蕴含着“生”之可能的阴影之力。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左蓝右黄的瞳孔死死锁定着莉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与周身散发的阴寒气息形成诡异对比。每一次能量的微调,都像是在撕裂她自己的灵魂,与体内咆哮着渴望释放的怨念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凯尔和几位绝对忠诚的心腹守在厚重的橡木门外,即使隔着门板,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门缝中丝丝缕缕渗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波动。那力量充满了痛苦、暴戾与古老的憎恨,却又在触及门内那个脆弱生命时,被强行扭曲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守护。这种矛盾感让凯尔这位见惯生死的卫队长心头沉重,他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观星者”长老则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静立在走廊阴影中,银白色的眼眸仿佛穿透了门板,注视着内部正在发生的、违背常理的奇迹,无人知晓他古老的心绪中正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夜色逐渐被黎明前的灰白所取代。
终于,在阿拉斯托感觉自己的意志也即将被那无休止的拉锯战拖垮时,床榻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莉希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那双曾如晴空与暖阳般璀璨的左黄右蓝眼眸,此刻黯淡得如同蒙尘的宝石,失去了所有神采,却依旧凭借着某种超越视觉的感应,准确无误地、牢牢地捕捉到了床边那个笼罩在不详阴影中的身影。
“阿……拉……斯……托……”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中,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深入骨髓的确认。
这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惊雷在阿拉斯托脑海中炸响!她周身那勉强维持的平衡险些崩溃,悬空的手剧烈一颤,几缕失控的黑暗能量如同毒蛇般窜出,又在触及莉希的前一刻被她以更大的痛苦强行拽回!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体内无数看不见的伤口,让她喉咙里泛起腥甜。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决堤的情绪,发出的声音沙哑扭曲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努力地、笨拙地放得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别说话……保存力气……我在这里。”
莉希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告诉她自己还好,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微弱却令人心碎的咳嗽。她费力地抬起仿佛有千钧重的手臂,想要去触碰阿拉斯托那布满诡异纹路、显得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颊,但手臂仅仅抬起寸许,便耗尽了所有气力,无力地垂落。
阿拉斯托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力垂落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是本能地、迅疾却又无比轻柔地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了莉希那冰冷得吓人的手指。深暗的、仿佛在蠕动的纹路,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纤细手指交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充满了绝望与希冀的图画。
“城……市……” 莉希涣散的目光中,依旧固执地闪烁着身为摄政王的职责。
“污染源……暂时压制了……” 阿拉斯托低声回应,刻意省略了她是如何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归来,省略了那仓库地下的惨烈与惊险,“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现在,休息。”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为她构筑的堡垒。
莉希似乎从她简短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阿拉斯托那明显异化的右臂、脖颈,以及额心那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漩涡上,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尖锐的心疼与更深沉的担忧。“你……你的样子……”
“我没事。”阿拉斯托迅速打断她,握着她手指的力道微微加重,仿佛要通过这接触传递某种信念。她那燃烧着幽光的异色瞳中,闪烁着一种历经炼狱洗礼后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与坚定,“力量……只是工具,是铠甲,是武器。只要能守护你,守护我们所相信的那个……光与影可以共存的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
这不是少年意气的豪言壮语,而是穿越了背叛的深渊、承受了千年怨恨的冲刷、在生死边缘做出抉择后,沉淀下来的、最真实无伪的觉悟。
莉希不再说话,只是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这介于救赎与怪物之间的姿态,连同这份在绝望废墟中死死抓住彼此的羁绊,一同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永不磨灭。沉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她缓缓闭上双眼,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平稳。她的手,依旧紧紧握着阿拉斯托的手指,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沉沦中,唯一能抓住的、带有温度的锚点。
阿拉斯托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继续着那精细入微、每一秒都在消耗她灵魂本源的治疗。黎明的曙光终于彻底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入室内,试图驱散弥漫的阴霾与药草的苦涩气味。然而,那阳光却无法完全照亮阿拉斯托周身那如同实质般的深邃阴影。她就如同独自守在生命余烬旁的孤狼,忍受着自身被火焰灼烧的痛苦,用最笨拙、最不被理解的方式,倔强地、固执地守护着怀中那一点微弱的、却绝不放弃的星火。
门外,凯尔透过细微的门缝,窥见了这令人心魂震颤的一幕。这位铁血的卫队长,鼻腔猛地一酸,他迅速别过头,用力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对着周围肃立的心腹们,做了一个极其严厉、禁止任何打扰的手势,然后悄然退到更远的阴影处,如同一道沉默的壁垒。
王都,在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足以载入史册的漫长夜晚后,终于迎来了一丝表面的、脆弱的宁静。但所有身处权力漩涡或感知敏锐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那短暂而压抑的宁静。奥尔斯顿公爵的威胁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尚未解除;莉希殿下重伤濒危的消息无法完全封锁,正引发着暗流涌动;而阿拉斯托以那般颠覆认知、宛若远古魔神般的姿态归来,其所带来的震撼、恐惧与不确定性,必将在这座刚刚遭受重创的城市里,掀起新的、难以预料的波澜。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被药香、阴影与无声誓言所填满的医疗室内,两颗饱经世间最残酷风雪摧折的心灵,终于再次跨越了生死与异变的阻隔,紧紧依靠在一起。她们用沉默传递着比言语更深切的情感,彼此支撑,彼此温暖,为那注定布满荆棘、却依然值得期待的未知前路,积蓄着名为“羁绊”的、最坚韧也最柔软的力量。